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http://www.bookben.cn/ 书名:一望破城 作者:未名苏苏 正文 第1章 马踏红尘相见(1) 忽然间,她感觉生命如花朵般盛开。 1 苏梦非记得,一切始于十七岁生日那天。 那天与往日并无不同。下午四时,阳光斜斜透入教室的窗户。梦非坐在窗边的座位,垂首看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x、y、k,以及坐标轴与双曲线。中年男教师的讲课声远远传来。纸上的符号与等式在雾蒙蒙的光线中似乎要游离、飘浮起来,幻化成空气中的细微粉尘,最终消失不见。 她在这令人头痛的数学课上,昏昏欲睡。 这是一天里的最后一堂课。人人心不在焉,只等着下课铃声响起。梦非眼望着课本上的符号与等式,心里惦念着的却是嘉里城书店的那场签售会。她最爱的丹麦诗人将在这天下午与读者见面,签售他的最新诗集。 I remember ****** promises to you outside We were watching flowers that hadn’topened…… 她在心里默念着丹麦诗人写过的诗,心思飘出课堂。 “苏梦非。” “苏梦非!” 恍惚间,她感到同桌顾芳芳在用手肘触碰她。她回过神,抬头望见数学老师正严肃地盯着她,“苏梦非,你来回答,如果双曲线的实半轴长为2,焦距为6,那么双曲线的短轴长为多少?” 她慌慌忙忙地站起来,一时没找到题目在课本上的位置,也算不出标准答案,只好茫然地站着,低低地垂下头。 “2倍根号5。”她听到顾芳芳压低声音提示着答案,同时用笔尖在课本上悄悄指出题目的位置。 “2……” 她正要开口回答,数学老师严厉的声音却已响起,“上课思想不集中,整天在想些什么?你们这些人啊,读书是为谁读啊?为我读吗?黑板上天天写,离高考还有多少多少天,写给谁看的啊?写给我看吗?有没有一点紧迫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教室里安静极了。同学们都把头压得低低的,只有梦非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听着数学老师痛心疾首的批评。就在此时,下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停止了训责,像是对一切都灰心了一般摇了摇头,宣布下课。 梦非坐下来收拾课桌,把令人反胃的坐标轴与字母公式统统装进书包。她看看手表,四点五十,还来得及赶去签售会。 这时候,班主任走进了教室,跟着进来的还有校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班主任看看大家,又和校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全体女生留下,男生可以走了。” 大家有些诧异,却不敢议论。男生们纷纷背起书包离开教室,留下女生们紧张地坐在位子上面面相觑。 班主任接着指示道:“全体女生排好队,去操场。” 操场上,其他班级的女生们也出来集合了。梦非远远望去,看到有个摄影师在给女生们一个一个拍照,就像入学时拍证件照那样。 身边的同学们小声议论: “这是做什么?拍照片?” “又要换图书证吗?” “为什么只给女生拍?” “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大家猜测着,有些紧张,有些好奇,还有些兴奋。 梦非并不在意这些,只盼着能早点解散,还得赶去签售会。 轮到梦非她们班拍照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摄影师又多拿了一块反光板来。班主任敦促女孩们互相帮着整整衣领、梳梳头发。 摄影师对每个站到镜头前的女生都说:“笑。笑得好看些。” 轮到梦非的时候,摄影师拍了两三张都不满意,嚷起来:“你怎么就不笑呢?小小年纪这么忧郁。” 梦非很无奈地对着镜头。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本想给自己一件最好的礼物,可就因为要拍这个莫名其妙的照片,浪费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下恐怕赶不上签售会了。 她再次对着镜头挤出了一个忧伤而无可奈何的笑。 摄影师挥挥手,“算了算了,下一个。” 此时的苏梦非并不知道,她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被改变。 2 苏梦非和顾芳芳一起坐地铁,去往城市的另一端。 列车如巨龙从黑暗的地下隧道呼啸而过,伴着带有金属质感的风声与轰鸣。车厢外的广告灯箱发出明亮的光线,一波一波透过玻璃车窗照射过来。 这是一座巨大而喧杂的城市,车厢里的陌生人都很沉默,仿佛早已习惯了噪音与光影的叫嚣,只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自成孤岛。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冷漠面孔,一模一样的寂寞心灵。 梦非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置身于庞大的人群中,她感受到内心的安静里夹杂着淡淡的失望与迷茫。 两个女孩赶到嘉里城书店,签售已经结束了。工作人员正在撤走展柜。未能见到心仪的诗人,也没有买到最新的诗集,梦非失望,黯然不语。 梦非自幼喜欢读书,也喜欢在书店里漫无目的地浏览书籍。她有时观察陌生人,看看他们都读些什么书;有时也倾听旁人的交谈,猜测他们的内心世界。周末的时候,她常常独自一人去书店,找一个小角落,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将帆布书包丢在一旁,就这样捧着书本一读就是一整个下午。 就是在这个书店,梦非读遍了那个丹麦诗人的诗歌、散文和画册。 书店旁边是个影城。此时,顾芳芳不愿跟着梦非在书店继续流连,要拉她去影城门口看电影海报。 她们看到一部新近上映的战争片的海报,海报上是一个战争英雄。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席正修,我偶像。”芳芳痴痴笑着,“很帅吧?” 梦非看着那张海报说:“有一点像外国人。” “他外祖母是英国人。”芳芳起劲地介绍,“他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 “哦,是吗?”梦非神情索然。 “不是你那杯茶,对不对?” “我不喜欢明星。” “那你今天来签售会做什么?” “不一样,我喜欢的是诗人。” “有什么不一样?” 梦非没接话,又望了一眼海报上的男子,英朗帅气的一张脸,眉宇间透着从容而坚韧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却有一丝忧郁。 3 梦非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问梦非:“怎么这么晚?” 梦非说出早就编排好的谎言,“去顾芳芳家做功课了。” 母亲看了梦非一眼,没说话。 梦非放下书包,换了鞋,又听母亲在厨房说:“非儿,去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叫他早点回家,今天你生日。” 梦非犹豫了一下,说:“父亲这几天开研讨会,你又不是不知道。” 母亲一语不发地切着青菜。 梦非走过去,站在厨房门外看着母亲。母亲刚满四十,身影却已苍老。 梦非轻轻开口,“妈妈,你就体谅他一下,不要盯得那么紧。” 沉默少顷,母亲说:“你是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只是希望你们和睦,不要争吵。” “不是我要吵,是他……唉……”母亲叹了口气,“说了你也不懂,做功课去吧。” 梦非想说:我怎么不懂?但她不想与母亲争执,便忍住,没有再说什么。 成年人总这样自以为是,以为孩子永远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总是不愿相信,孩子已经长大,能够洞彻事理、明辨是非。 梦非关上小房间的门,摊开作业本。数学习题像一座座复杂的迷宫。 门外传来菜下油锅的声音,轰地一下。这个声音是每个一成不变的晚上,每个世俗家庭千篇一律的生活写照。每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下,都有一位辛劳且慈爱的母亲。这所有的轰声连成一片,构筑起每一个十七岁少女身边温暖坚实的围墙。 然而,少女的眼睛却望向窗外深紫色的辽阔天空,渴望跳出这围墙。 梦非合上作业本,翻开一本苍绿色封皮的笔记本,读她摘抄的英文诗句。 We underestimate damage done to the sky, When we allow words to slip away into the clouds 她一行一行缓慢地阅读,心里很安静。 她并非讨厌自己的家庭。事实上,她很爱自己的父母。 她只是常常感到寂寞,觉得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知道,十七岁,意味着自己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要学会独自处理自己的情绪。一些内心的想法,是无法对父母袒露的。对身边的朋友也无话可说,即便是最要好的女同学。当然,苏梦非算不上孤僻的人,与一众同学亦可友好相处,有时甚至相谈甚欢,但那仍旧只是流于表面。 根本上,她们看重的东西和她不一样。娱乐明星的绯闻八卦、某个品牌服装的特卖消息、邻班男生偷偷递来的情书或者演唱会门票,她对这些并不关心。身边同龄人们喜欢的,她都不屑。而她喜欢的,他们又不理解。 所以她总是感觉孤独。 没有一个人可以和她进行真正的对话,进行灵魂相契的沟通。 她有时在纸上自己和自己对话,把一些随时随地冒出来的思想和诗句写下来,封存于铁皮盒子中。 或许也只有安静冰冷的铁皮盒子愿意收容她无处安放的自言自语。 她抬头望向暮色沉沉的天空,知道这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什么都在原地,什么都没改变,生活将一直这样下去。 当晚,父亲没有回家吃饭。梦非和母亲一起吃生日面。母亲很沉默,吃得很少。梦非也没什么食欲,面条太烫,渐渐胀开,一碗面越吃越多。 深夜,梦非听到父母在隔壁房间小声争吵。父亲为母亲检查他的手机而不快。母亲在争执后低声抽泣。父亲叹气,去阳台上抽烟。 同样的内容,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地上演。 梦非有时甚至想,或许某一日他们突然宣布离婚也好,至少生活能有些激情,有些改变,好过这样日复一日的沉沦,永无止境的纠缠折磨。 她缩在被窝里,借着台灯的微光,在一张纸上写下短短一句话: 非儿,生日快乐! 她写下日期,然后把纸片折起,放进一个手掌大小的圆形铁盒。 十七岁,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能陷在这样的生活中。 她渴望某种改变或突破,来解救或者证明自己。 但如何做?如何改变?如何突破?没有答案。 她熄灭了台灯,躺下去,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 4 三天后的早晨,班主任走进教室,手中拿着一沓照片。她不做任何解释,只一个个报女生的名字,让大家把自己的照片领回去。 女生们拿到自己的照片,并不是预想中的一寸小照,而是六寸的半身像,都拍得不错。大家看着照片,有些高兴,也有些困惑。 梦非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可名字一个个报过去,就是没有她。 到最后,班主任手中还剩下仅有的一张照片,她停下不发了。 大家紧张而好奇地等待着。许多人都发现了,那张照片背后被人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苏梦非。”班主任微笑着,“你跟我来。” 梦非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跟着班主任走出了教室。 教学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一位陌生男子正与校长站在车边讲话。 班主任对梦非笑笑,说:“去吧,等会儿听校长安排就好。” 此时,另两名邻班女生也朝这边走来。 校长转向三位女生,满面慈祥,“祝贺你们,三位幸运的同学,你们通过了初选。接下来可要好好表现,为学校争光噢!” 女孩们对校长的话一知半解,暂且听从安排,跟着那位被校长称为“赵老师”的陌生男子上了汽车。 汽车开出了学校,一路开往城郊。 梦非坐在前面的座位,隐隐听到那两个女生在后面小声说,这辆车的牌子叫Bentley,要一千多万呢。两个女孩似乎很快乐,窃喜地议论着。 梦非默不作声,已大致猜到她们的处境。那两个女生是年级里最漂亮的,被并称校花。至于她自己,虽说不上漂亮,但皮肤很白,五官清秀,常被人称赞端庄文雅。这大致会是怎样一件事,她心里已经有点数。 她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喜欢这件事,但至少,它是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抹亮色,带来刺激和新鲜感,或许还有某种改变。 此刻,汽车在城郊小道上飞驰着。路的两旁可见大片金色花田,在风中泛起波浪。天光云影间,花浪美得幻惑。梦非从玻璃窗后望着这一切,一颗心犹如初初获得自由的鸟儿一般,展翅飞翔起来。 5 汽车在城郊一片原野停下。女孩们下车,发现远处的壮观情景。 上百匹战马奔腾而来,扬起漫天尘土。骑兵身披铠甲、手握长剑,如中世纪骑士。那马队由远及近,横扫而来,铁蹄震得大地颤动,隆隆作响。忽然间,有弹药四处爆破,尘土飞上几十米高空,黑色的硝烟滚滚而起。不少骑士纷纷落马,还有人随马匹倒下。而那闯在最前方的数十铁骑却毫无惧色,勇往直前,踏过火光,冲出浓烟,直奔而来。那阵仗,排山倒海,气势如虹。 如此惊心动魄的宏大的场面,让三个女孩惊得目瞪口呆。 梦非失神观望,不由自主近前了几步。 眼见着马队即刻奔至面前了,女孩们心神慌乱,一时无措。 那最前面的男子似是将领,骑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身玄色铠甲,手握重剑,飞驰而来。那一人一马来势凶猛,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撞到梦非。千钧一发之际,骑士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 梦非受了惊吓,彻底呆了,失神跌坐到地上。身边的同伴将她扶起来。 大家都未料到那马匹速度如此之快,几乎转瞬就到了面前。若非骑士及时拉紧缰绳,梦非定然不及避开,后果堪虞。 那骑士翻身下马,看了梦非一眼。 梦非呆呆地望着他。 男子浑身充满杀气和力量,下马动作潇洒利落,自有一股威势,而看她的那一眼,却透着淡定从容,甚至还有隐隐关切。 梦非完全被震慑住了。那人的气场、动作、眼神,一切都让她感到恍惚,还有少许的畏惧。 她隔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后来女孩们看清了,原来是一个剧组正在拍摄一部古装电影。 那位开车带她们过来的“赵老师”,原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主任。 他们到得不巧,刚好撞上一个关键的冲锋镜头正在拍摄中。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在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工作,等发现这几位闯入者,主演的马几乎要将人撞翻了。 赵主任领着三个女孩去见导演。导演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监视器前看先前那个镜头的回放。一群工作人员站在导演身后,刚才那位险些撞伤梦非的骑士亦在列。 每个人都在忙,一时无人理会赵主任与三个女孩,也无人关心刚才的险情是否让女孩受了惊吓。所有工作人员都只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等待导演给出定论,刚才那条片子是否通过。 女孩们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拍电影的场面,无不唏嘘:果真又紧张,又刺激,又危险。而且,这些电影工作者们都是好大的架子,好冷酷的样子。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委屈。 片刻后,导演宣布这一条通过了,现场人员都松了口气。 换场休息的间隙,导演总算腾出空,来会三个女孩。他只沉默地打量了她们几眼,并不说话。他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自称姓金,副导演,给三个女孩每人发了几页纸,让她们准备一下,一会儿试镜。 试镜!女孩们暗暗惊讶。先前虽隐隐猜到这种可能,却是不敢证实。做演员,拍电影,当明星,是太过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 梦非低头看着纸上印的短短几行剧本,心中默念: 我出去,全城百姓便得救。 为我族人而死,死亦无憾。 我会记得你,生生世世记得你对我的好。 一位国破家亡的落难公主,被困于最后的城,敌军重重逼近。公主身边,最后的勇士在守卫着她,守卫着一份无望之爱。倒是个凄美悲壮的故事。梦非不由得有些感慨。但她知道,这故事与她无关。 她对自己无声微笑。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台词,念就是了,她低着头,并不抱什么期待。她知道自己不善表演,也没有能力驾驭这些事。 另两名女孩则非常积极,装作见惯世面的样子,毫不怯场,一遍遍朗声念着台词,抑扬顿挫,转换不同声调,试着寻求最具表现力的一种嗓音。 正文 第2章 马踏红尘相见(2) 稍事准备后,导演让三个女孩轮番登场。梦非是最后一个。 前两名女孩表现甚佳。她们在学校里就是活跃分子,做过新年晚会的主持人,参演过英语话剧等等,很出风头,所以此时都表现得很上台面。 梦非虽对此事并不在乎,却也不由得紧张。她在学校里很少当众讲话。 可她自己也没想到,当摄影机对准她的那一刻,竟然瞬间就平静下来了。她突然理解了一位陷入生死与爱情双重绝境的公主。心中的委屈、焦灼、紧张、恐惧、对生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她能够体会。那一刻,她把自己想象成这位公主。她就是这位公主。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过于低沉、哀婉。她没有去刻意表演,只是用自己的心,用最真实、最朴素的态度,说完了那几句台词。 导演听完,什么都没说,表情严肃地沉思着什么。 算是完成任务,梦非长吁一口气。另两名女孩则屏气凝神地等着结果。 此时,远处有人举着扩音喇叭喊:“各部门就位,准备下一个镜头,第X场,第X镜。” 导演在副导演耳边简单而快速地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看监视器去了。 副导演对着三个女孩亲热地笑着,“来,咱先回车上,休息一会,等消息。”又冲远处的谁吆喝,“给女娃儿们弄点吃的来!再弄点儿水!”相比导演的沉默、冷傲,这位金副导演倒是非常热情。 6 女孩们坐回车上。一个剧务过来,给她们每人一只盒饭、一瓶矿泉水。 那两个女孩客气地笑笑,接过来。剧务一走,她们就把盒饭盖上了,只喝矿泉水。梦非听她们在后面小声说着:“盒饭油大,吃下去胖一圈。” “就是,万一待会儿导演还要咱们试镜呢,满嘴油,像什么。” 梦非听她们这么议论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动筷,但实在觉得饿了,也就不顾忌什么,兀自吃起来。 副导演让女孩们在车上等消息,但消息却迟迟不来。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轻风阵阵拂来,梦非靠着车座,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看到那张脸。在那惊险一刻,他收紧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她跌倒,他翻身下马,看着她……所有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重新浮现。那张脸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她并不认识他,却似乎是见过他的。还有那目光……那目光如此锐利,却如此温柔,她从不能想象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可以并存。她感到一颗心被某种温暖的撼动包围着。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她太累了,陷入沉沉睡眠。 梦里不知光阴几何。忽一阵喧哗,梦非被吵醒。睁开眼睛,恍惚着不知身在何处。车里只剩她独自一人。从车窗望出去,只见远方烟尘四起。一些剧组工作人员来回奔忙,均是火烧眉毛的样子。上百名身穿古装战服的群众演员茫然而散乱地站着,手中的长矛长剑东倒西歪。几名副导演各执扩音喇叭叫喊指挥,好些人在打电话。梦非隐约听到人们的对话: “医务组!医务组的人都死哪儿去了?” “烧伤太严重,医务组处理不了!” “送县城医院够呛,路上要一小时。” “还有什么办法?赶紧送吧!” 这时,那两位女同学从远处跑过来。她们告诉梦非:片场出事了。 刚才在拍一个大场面镜头,她们前去看热闹。开拍之前,现场埋下了若干爆破点。拍摄过程中,可能烟火师操作失误,一个爆破点提前引爆,把一个群众演员炸伤了。也可能是这个群众演员跑错了路线,没有避开爆破点。 两个女孩子只在片场待了片刻,此刻已满嘴专业术语。 梦非听得懵懵懂懂。抬眼望去,只见黑烟滚滚,并没有看到受伤的人。又听两个女同学说,刚才场面太可怕了,那人从浓烟里跑出来,浑身漆黑,衣衫褴褛,头发都快烧没了,只剩短短一层卷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像个非洲人。他跑了几步,就直直地倒下去,连喊都没能喊出一声。 只是听描述,梦非已觉得心惊胆战。 远处仍是混乱一片。导演扯着嗓子在骂人:“这他妈怎么回事!咱们厂每年拍戏伤亡是有指标的!老吴你干了十几年烟火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有个声音愤愤地争辩道:“明明是他自己踩错点了!” 争吵不休。另有几个人在劝。 梦非心里纷乱如麻。她下车观望,却也不敢走近去看。 那两个女孩仍在议论。一个说,拍电影还挺危险的。另一个说,可不是吗,前不久那个谁谁不是拍戏烧伤,毁容了。 少顷,一辆车载着那位受伤的演员离开。 现场恢复了秩序。副导演举着扩音喇叭指挥群众演员重新就位,各部门准备好。导演坐回监视器前,录音师戴上耳机。大场面镜头要再来一遍。 现场所有工作人员重新投入工作中。梦非看着这一切。 刚刚有人受了重伤,浑身烧焦,可现场的人似乎已经忘了那一幕,转眼就投入工作。他们竟都如此镇定?有人痛得要死,性命垂危,可他们照样在这里演戏、拍戏,照样指挥着、吆喝着,照样说说笑笑,打打杀杀。 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在梦非眼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冷血。 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一个人身上。她的心微微一颤。适才那个差点撞到她的骑士,此刻也站在监视器前看着屏幕。他目光专注,眉尖微蹙,似乎有些忧郁。这一刻,梦非忽然认出了他。他就是顾芳芳喜欢的那个电影明星,叫什么修…… “你们俩过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梦非的思绪。 梦非转过头,看到金副导演在对那两个女生说:“你们可以走了。”他说着拉过一个司机,“小刘,你送她俩回学校。” 梦非连忙上前说道:“还有我。” “你?”金副导演笑笑,“你再待一会儿,导演要找你谈话。” 谈话?梦非呆掉。 那两个女生的失望不用说。她们拖拖拉拉,满脸不情愿地上了车。 梦非望着汽车绝尘而去,心中惶惶惑惑,不知所措。 难道……她竟成了被选中的那一个? 7 在学校里,苏梦非是至为普通的女生。中上的成绩,中上的相貌,安静,内向,守纪律,喜欢阅读、写作。成绩有偏科,语文和英语出色,数学拖了后腿。交友不广,最要好的同学是顾芳芳,除此之外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 可以说,她是那种容易被忽略掉的学生。她所在的那所重点中学,有太多成绩优异、能力突出的尖子生,也有许多机敏活泼、风采各异的漂亮女生。而她,始终默默无闻。 所以此刻,忽然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感到万分局促。更何况,现在她面对的不是学校里的同学,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成年人的世界。 导演姓费,平常总板着脸,不苟言笑,此时却对梦非和颜悦色。 费导夸梦非聪慧、清婉、素净,气质中却暗藏着自由、洒脱,无拘无束,最重要的,心地纯真,毫不矫揉造作。 他说她特别适合若翎公主这个角色。 这样的赞美梦非从未听过,似乎很文艺,也很空洞,缺乏实在感。而周围人对她的笑容和赞许,也未必是真的。 她不太懂这些人情,只是听着,并不说话。 费导问梦非,愿不愿意来拍戏,演若翎公主一角。他以为小姑娘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这个角色让多少年轻女孩梦寐以求。 梦非却只平淡地说:“让我考虑一下。” 在场的人都一愣,费导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 金副导演马上说:“别担心,学校那边,我们去打招呼。你爸妈的思想工作我们也会去做。” 梦非看了金副导演一眼,知道他们都把她当作小孩看。 她说:“不是的,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决定。我只是不想落下太多课。我这学期数学成绩不太好。”她说的都是实话。 现场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是这样的理由。 费导笑不拢嘴,大家从没见过他这样平易近人,“丫头,咱给你请个最好的数学老师跟在组里,一有空就给你补课,包你期末回去拿一百分。” 一百分,哪个年代的行情了?现在的满分是一百五十分。 梦非低下头,没有说话。 8 学校炸开了锅。苏梦非一夜之间成为名人。 这个平日不声不响的小女生竟要和当红明星席正修一同出演古装大片《破城》,扮演一位逃亡的公主。这简直是童话。 课间,邻班的同学纷纷围在教室门口,要看看这位幸运的灰姑娘究竟如何美若天人。一些窃窃私语传到梦非耳朵: “也就一般嘛,哪里好看啦?” “还不如几班的某某、几班的某某某呀。” “就是啊,她凭什么呀?真看不懂哦。” “听说选演员都有潜规则的。” “呀,难道?” “嘘……”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外面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随他们去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从不觉得碍事。可身边熟悉的人,哪怕只获得一点点出众的成就,便容不下了,非得诋毁几句,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梦非当没听见,只埋头写作业。 同班的人,反应最强烈的是顾芳芳。她赌着气,接连几节课都不跟梦非说话。 梦非知道,芳芳是气她言行不一,说不喜欢明星,却摊上这样的好运,还装得若无其事。要不是自己用心争取,这样的事会找上门吗? 梦非不想辩解。总之芳芳是恼了,言多无益。 当然,芳芳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与嫉妒,也算一种坦诚。这事的确太美了,美到气人的程度了。即使芳芳要跟自己绝交,梦非也觉得在情在理。 整整一天,梦非只能对着课本想心事。女孩子之间的意气之争,最没有道理可讲。烦恼无用,唯有顺其自然,平静处之。 然而快到放学时,芳芳却突然拉住梦非的胳膊,凑到她耳边悄语:“你帮我递信给他,可不可以?” 梦非愣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此事不妥,但一看芳芳期盼的眼神,便不好意思拒绝。她点了点头。 芳芳从课桌下面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塞到梦非手中。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算尽释前嫌了。 放学路上,被同校学生指指点点,梦非表面上处之坦然,内心仍不免恍惚。 其实她一向不热衷这些事,对娱乐圈和演艺明星的认识近乎为零。她愿意尝试这次机会,并非贪慕虚荣,只是对每天循规蹈矩的生活感到厌倦。 一样的校服,一样的书包;每天在同一时间到校,排队做早操,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口号;然后背课文、背公式,在一模一样的作业本上写下一模一样的句子,对同一个问题必须有一模一样的认识。 每一天、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都是被早早设计好、安排好的。孩子们就像流水线上的一件件产品,必须按照统一标准被加工,稍有与众不同或张扬个性的,就只能被当作次品。她对这样的程式感到恐惧。 她希望跳出这沉闷的生活,希望看到生命里更丰盛的内容,希望体验不同的东西,希望真正地活一回。 9 梦非回到家,母亲和父亲正在争执。 母亲不同意梦非去拍戏,“到剧组这种地方去疯过,心还收得回来?届时成绩一落千丈,再交一群坏朋友。” 父亲说:“别只往坏处想。我觉得这是很好的锻炼机会。” “锻炼什么?跟那些演艺圈的人混在一起,要不了一个月就混油了。” “这是正规剧组,又不是戏班子,不可混为一谈。” “非儿将来不吃这碗饭,何苦耽误这半年?别人家孩子这会儿都开始备战高考了。” “高考不还有一年多吗?你想想,这样见世面的机会不常有,让女儿体验新鲜事物、人情百态,多好。这是学校课堂几年都学不来的。” 他们持续争执,梦非在旁边静静听着,一语不发。 然后他们停顿下来,一齐看向梦非。 梦非看母亲一眼,又看父亲一眼,很轻但坚决地说:“我决定去。” 母亲想说什么,梦非抢白道:“妈妈放心,我一边拍戏一边补习,一定不耽误功课。” 母亲气急,“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非要做些不妥的事情叫大人担心。” 梦非低下头,“我答应你,期末考试拿班级前十。”说完,她便提起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她听到母亲在外面小声埋怨父亲:“你不该偏袒她。” 父亲说:“孩子大了,要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她才多大?懂什么?明知是错也随她去?” “怎么是错呢?学校也支持。” “学校只想借此出名。” “别说了。孩子得到认可,我们应当鼓励。你越压制,她越叛逆。” “这才多大,就叛逆了?”母亲的声音忧伤起来。 父亲低声安慰了母亲几句。母亲长长地叹气。 当晚,父亲替梦非在工作合同上签字盖章。 十七岁的苏梦非正式被摄制组聘用,成为一名演员。 爱情的开端,藏于微妙间。 1 剧组驻扎在天漠镇,离市区约三小时行程。 进组第一天,梦非被直接带到了片场,受到了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 导演叫费正魁,五十岁,是电影厂的老导演。他特别喜欢梦非,亲热地管她叫“非非”。一贯严肃冷傲的费导,在非非面前成了慈祥的糖心老爹。 换场间隙,费导带着梦非在组里转,介绍她认识各部门的负责人。 工作人员都对梦非十分客气,一双双眼睛里都是亲切和赞美的笑。所有人都跟着费导称呼梦非为“非非”。这是一种过分女性化及孩子气的称呼,梦非并不十分喜欢,但因为明白大家的善意,所以愉快地接受。 梦非跟着费导叫了一圈人,走马观花,一张脸都没记住。 最后,费导把梦非带到一个身穿铠甲的高大男子面前。 梦非认得这个人。 席正修刚从片场下来,脸上妆还没卸,蒙了一层黑灰,还有一些细小而逼真的伤口,真像个沙场归来的将军,有种英武粗犷的气概。 费导说:“非非,这是你席叔叔,认识吧?他演的电影你没少看吧?哈哈,现在他可是你搭档哟。”又说:“正修,你多教教这小丫头。” 梦非很紧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怔了片刻,说了一声:“叔叔好。” 说完她抬起头,撞上了席正修的目光。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简单地说了一声:“你好。” 很久以后,当沧海桑田已成过往,当感情和欲望覆水难收,当他们彼此表露、对峙、逃避、救赎,没有结果,梦非还会时常回想起这一刻两人的初次相识、初次对话。 似乎是一点征兆都没有的。 这样简单、随意、稀疏平常、没有丝毫差错和异样的初识,不会让人产生任何预感,不会让人想到事情最终将变成那样。 又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征兆的。 若足够敏感、足够细心,征兆就在她片刻的怔愣中,在她泛潮的掌心中,在她犹犹豫豫的一声“叔叔”中;还在他深敛的眸光中,在他唇角的笑意中,在那一声温和平淡、至为普通的“你好”中。 或许,在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甚或更早,早至她第一次在片场出现,早至他拉紧缰绳,马儿扬蹄嘶吼,早至那两双目光的初次相遇,一切都已无从回头。 惊心动魄,翻天覆地,还未发生,都已发生。 情、欲、爱、恨、毁灭与拯救、罪孽与惩罚、前世今生的纠葛,都汇聚到时空中的这一点,为他们浇铸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2 现场重新开拍。梦非退到一旁,不声不响地观摩。 费导在拍摄过程中可一点都不和气,甚至可以说非常凶。拍摄任务很重,节奏极快,分秒必争,工作人员都上紧发条。费导脾气不小,稍有不满便对人大喊大嚷。梦非有点害怕,远远坐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一切。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休息,准备换景。 摄影组和灯光组均有大量器材需要收拾搬动,组里都是火气旺盛的年轻男子,一不顺心便骂骂咧咧,时有粗话脏话出口。 费导突然吼道:“都他妈管好自己的嘴!咱组里现在有未成年人。从今儿起,谁都不准说脏字儿!” 摄影师哈哈一笑,“费导,您这国骂算不算?” 费导说:“这是最后一回。从现在起,谁说脏话,说一句罚款一百!制片组王小毛负责收钱!” 远处,一个正在发盒饭的瘦高个青年很起劲地喊了声:“好嘞!” 大家都笑。梦非看着这一切,心想剧组果真像个戏班子。 这一刻,她是这戏班子的焦点。一直习惯默默无闻的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聚焦,有些手足无措。 正文 第3章 马踏红尘相见(3) 为了欢迎女主角的加盟,晚上收工后,主创人员没有吃组里的盒饭,开车去了镇上的饭馆聚餐。众人里有制片人、导演、副导演、摄影师、录音师、主要演员,还有制片主任。除了梦非,都是男人。 到了饭馆落座,梦非本想悄悄溜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费导却拉着她坐在自己旁边,最中央的位置。梦非十分忐忑。 制片人笑着起哄道:“连自己亲闺女都没见老费这么疼过。” 金副导演说:“那可不,非非是咱导演组的小宝贝儿,不疼她疼谁。” 梦非低下头,窘得双颊通红。 费正魁拍拍她的手背,微笑着轻声说:“别理这帮人,他们胡说八道惯了。来,吃菜吃菜。”说着给梦非夹菜。 虽然有费导照应着,梦非却仍是局促,只管埋头吃饭。 男人们都喝酒,喝了几杯话更多。 摄影师跟制片主任调笑,“老赵,啥时候给咱摄影组也配个小萝莉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赵主任笑道:“少给我添乱了。你手下那几个小子,见了女人哪个肯省事?” 梦非听得心惊胆战,但也只好当作没听见,一言不发地认真吃饭。 某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孤单单地坐在一群成年男子中间,看他们抽烟、喝酒、坏笑,听他们高谈阔论,忍受他们的荤笑话,实在是非常诡异的,甚至很危险,仿佛自己是狼群中的一只羊。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坐在她身旁的席正修。 他并不参与那些人不正经的谈笑,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酒精于他似乎毫无作用。他喝了那么多,却始终面不改色,也从不主动说话。他端坐着,一直就是那副冷静而漠然的样子。 不知为何,有他在旁边,她觉得心里安定。或许是因为他的安静、稳重、寡言,还有他脸上沉着的正气,让她觉得,他与那些人,是不同的。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梦非才知道,席正修酒量惊人。 他这样不动声色地喝酒,是非常可怕的。他可以一直喝下去,不会醉。他看惯众人酒后百态,自己却从来不曾流露醉态。 他对她说,在某些时刻,这样的清醒,令人绝望。 3. 就这样恍惚而紧张地过了一天。晚上,主创们还要开会。费导说梦非舟车劳顿,一定累了,让她先回去好好休息。 梦非跟着制片组的车先回了宾馆。 路上,制片主任对梦非介绍了剧组的作息制度。说到住宿问题时,他似乎发了一下愁,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非非,你跟统筹大姐挤挤吧。” 车在城郊小路上开着。梦非昏昏沉沉,隐约听着后座两个制片组的小伙子低声议论,统筹张秋水三十七岁了还单身,拍戏耽误青春。又说,留在这一行的剩女都干净不了,组里谁没睡过呀。 他们的议论变得难听起来,梦非皱皱眉头。这一天,真是漫长得没有尽头。她靠向车窗,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宾馆到了。梦非醒来,睡眼惺忪地提起背包,跟着制片组一行人走进了据说是镇上最好的宾馆。制片主任把她带到了张秋水的房间。 张秋水是做统筹的,平时不去拍摄现场,只在驻地留守,负责制定每日的拍摄计划。此时见到梦非,她夸张地笑着,声音像个卡通人物,“哟,这就是新来的导演组小宝贝儿,非非啊,早听说了。欢迎欢迎。就是我这屋子乱,先凑合住,回头再让主任给你安排个单间。” 梦非只礼貌地笑笑,“谢谢张老师。” 她在组里待了大半天,已学到一点,叫得上职称的,一定要叫职称,不能确定叫什么的,叫老师便错不了。 张秋水说:“嗨,什么老师,叫我张姐就成。” “嗯,张姐。”梦非微笑。 这是一间宾馆的标准间,靠窗的那张床空着。 梦非从行李箱中取出母亲给她带来的粉色被套和枕套,都是HelloKitty图案。她笑笑,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觉得女儿应该喜欢粉色、喜欢猫咪,都觉得女儿永远是小孩子。 其实从十二岁起,她就更喜欢纯黑、纯白、藏蓝这样朴素的颜色。 她记得那个丹麦诗人的照片——在北非的沙漠中,他穿着藏蓝色衬衣,身边大幅白色的旗帜迎着金色的阳光飞扬。 他在那里写下了一首诗歌——《沙漠中的玫瑰》。 当然,对于一个天天需要做数学题、盖粉色棉被睡觉的女孩来说,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沙漠、丛林、山峰、汪洋……她只在梦中到过那些地方。 张姐告诉梦非,根据排期,她将有三天时间熟悉剧本。三天内不排她的戏,让她好好休息调整。梦非点头,懵懵懂懂地接过一摞剧本。 梦非突然想起那天拍摄事故中的伤者,便向张姐问道:“那个烧伤者可有好转?” 张姐说:“那小伙子真可惜,全身百分之九十的皮肤烧伤。命是保住了,但眼睛失明了。现在只有左眼能辨别微弱的光。乐观地说,左眼将来或许能恢复视力,可谁知道呢?”张姐叹了口气,“小伙子才二十岁。” 梦非恻然,“是群众演员吗?” “是。”张姐叹道,“多少年轻孩子抢着做群众演员,一天一百块钱,管两顿盒饭,在野外一站十几个小时。唉……谁不是爹妈生养的,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混出名堂,在哪部电影里跑个龙套露个脸也好,唉……可怜可怜。” 张姐说话的语气老气横秋,却句句是大实话。梦非听得恍惚,心里伤感。 张姐以为梦非在担心自身安危,笑起来,“放心,你没有那么危险的镜头要拍的。再说,这种事故也极其少见,我拍了十几年戏也就遇到这么一两回,别担心了。” 张姐挑灯夜战,在电脑上做表格安排拍摄进度。 梦非躺在被窝里,一时难以入睡,便拿出手机来看短信。有一条顾芳芳发来的留言:见到他了吗? 梦非知道芳芳问的是席正修。她回复:见到了。 芳芳的回信马上来了:哇!怎么样啊?说说。 说什么呢?梦非笑笑。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根本也没仔细看过他。晚上吃饭的时候,席正修就坐在她旁边,但两人一句交谈都没有。 若要向芳芳汇报,或许只能这样形容:身材高大,一身黑衣,沉默寡言。 但芳芳是席正修的死忠粉,这些想必早已知道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梦非所了解的关于席正修的一切,都是从芳芳那里听来的:二十九岁,未婚,有一个女朋友。芳芳一定还清楚地掌握了他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最喜欢的颜色这类私密档案。 想到这里,梦非笑起来,她猜他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 没有及时得到回应,顾芳芳又追着发来信息:快说呀,到底怎样嘛? 梦非连忙回过去:跟电视上一个样。 其实梦非从未看过席正修出演的任何一部影视作品。 芳芳的回信跟着来:切,瞎说,他从没拍过电视剧好不好。 噢,是的,梦非想起来了,芳芳说过,她最喜欢席正修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演国产剧里那些傻乎乎的高大全。 芳芳又发来短信:好啦,记得把我的信给他就好。 梦非答一句:知道了。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 梦非闭上眼睛,眼前却还是白天吵吵嚷嚷的场面。那么多人,那么多以前从没见识过的场面,还有……他。 他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梦非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 她翻过身去,蜷起身体,因为疲劳,很快睡着了。 4 第二天,梦非开始去片场观摩,一边熟悉工作,一边读剧本。 拍戏很艰苦,但组里人都很照顾她。服装化妆组的姐姐们、录音组的哥哥们、美术组、灯光组、武术组的小伙子们,还有各部门场务场工,人人都对梦非很客气,也乐意教她各种事情。 梦非话不多,看到的都用心记,很快了解各部门的职能与工作流程。 费导在工作状态中像个独裁者。他对拍摄要求非常严格,脾气火爆,经常动怒。但全剧组的确再没有人说脏话了。 最辛苦的是场记和导演助理,都是导演身边的人,伴君如伴虎,总要小心翼翼,稍有行差踏错,便要挨骂。场记是个极需细心的活儿,最容易出错,所以做场记的年轻女孩被骂得最多。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却仿佛已听惯了骂,始终面不改色,没有一句怨言,只认真工作。 梦非被周围人的工作态度所感染,埋头苦读剧本。她拿着一本文学剧本,一本分镜头剧本,一字一句地啃着。 时不时有人过来逗她。 “呵,这么认真!” “小妹妹,台词背完没?” 梦非每每听到这些话,就从剧本上抬起头笑笑。 人们发现,这女孩很乖,也很内向,根本逗不着她。 梦非想,他们或许期待一个可爱傻气的小姑娘,娇滴滴、甜腻腻、天真快活、细声细气,供大家逗笑,也懂得讨好人。 可她一向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吸引别人的注意。她不觉得自己年纪小就理所当然要得到别人的宠爱与关照。所以她不声不响,少说多做。在这一点上,她是早熟并智慧的。 金副导演有空就会跟梦非对戏,他讲李将军的台词,让梦非对若翎的台词。李将军就是席正修饰演的角色。 金副导演人称老金,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块头,微腆着肚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跟谁都聊安东尼奥尼或者费里尼,自称看过三百部文艺电影,跟组里的年轻姑娘尤其话多。 头天跟梦非对戏,他说:“梦飞梦飞,做梦都想飞吧?”他仰脖腆肚呵呵地笑。梦非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出于礼貌,微微牵动唇角。 梦非管金副导演叫“金导”。金副导演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咱组里除了费导,哪个敢称‘导’啊?你跟大伙儿一样叫我‘老金’吧。” 梦非垂下眼帘,叫了声:“金老师。” 金副导演嘿嘿一笑,拍拍梦非的肩膀,“这孩子。” 梦非有点怕他。 若翎公主的台词并不多,梦非又素来擅长背文章,只用了一天时间便把台词背完大半。但她知道,光背出来是远远不够的,要让自己投入真正的感情,要入戏。她放下剧本,望向拍摄现场。 场上正在拍摄的是李将军率部下与敌军短兵相接的戏。精彩而繁复的武戏设计令人目不暇接。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席正修。他扮演的李将军高大英伟,身手不凡,骑马及挥剑动作都极为沉稳熟练。 梦非暗自喟叹,席正修的确是非常出色的演员,其古装扮相又是那样好看。若翎公主被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将军拯救,或许也是苦难中的幸福。 休息的时候,席正修走过来。 正文 第4章 马踏红尘相见(4) 费导拍拍他的肩,道声辛苦。助理为他们端上茶水。大牌演员待遇毕竟不同,导演都要对他客气三分。 他们坐下谈了几句,费导转头招呼梦非,“非非,在忙什么?” 梦非说:“刚才在和金老师对戏。” 费导笑,“应该找你席叔叔对戏啊,老金那家伙教得出什么?” 梦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去看席正修,只见他神色漫然,亦不说话。 费导像是很不满意他的男女主角彼此这样生疏,拍拍席正修的背,笑道:“端什么架子啊。非非不是专业演员,第一次拍戏,你多带带她。正修,我话可放这儿咯,非非的戏要是演不好,唯你是问。” 席正修笑了笑,“费导选的人,一定没问题的。” 客套的辞令,梦非想。这些大人都这样。 费导像是有意要撮合席正修与梦非熟悉一下彼此,很快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把他们两人单独留在了监视器前。 一阵静默,气氛略有尴尬。梦非抬头看席正修一眼,见他闲闲望着远处,眼神虚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低下头,本打算让沉默持续下去,却忽然听到他问:“在剧组,还习惯吧?” 他话语淡淡的,声音却有磁性。梦非一时失神,愣了一下。他不问她台词背得如何,却问她习惯不习惯。她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他又说:“天要冷了。”语气依然是淡漠的。 此时是秋天,往后是冬天,天当然会越来越冷。他是在没话找话吗?梦非不知如何对答。哪怕他问问她对角色的理解也好啊,考她几句台词也好啊。天要冷了?什么意思? 她再次抬头看他,却见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椅子里,一副闲散的样子。 呵,他早忘了刚才说了什么,她却还在揣摩他的话,想着要如何对答,真傻。她又想,他身为明星,当然是冷漠高傲的,前言不搭后语也是自然,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若不然,他随口一句,她都战战兢兢仔细琢磨,可不要累死。这么想着,她无声地对自己笑笑。 “有什么要帮忙的,告诉我。”在她神思飘荡之际,他又说了一句。 “哦,好的。”她忙不迭地回答,都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等神思平复,借着余音把他的话回放一遍,才听清了意思,连忙补了一句,“谢谢叔叔。” 他看向她,似乎愣了一愣,随即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 梦非低下头,脸不知为什么红了起来。 5 制片人为梦非在网上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叫“演员苏梦非”,让她有空就发布一些关于影片拍摄花絮和趣闻之类的短讯,或是贴几张工作照,用于扩大宣传。梦非对着电脑屏幕上空空的微博空间,一时有些无措。 微博她是早知道的,就是快捷的微型网络日志,班里稍微赶时髦一点的同学都拥有账号。用途多为记录生活琐事——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看了什么电影、去哪里旅游了,配些风景或美食照片,图文并茂。 一本面向公众的日记,可以写些什么呢?梦非不知道。她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而值得记录的事件或情绪,又是不宜放到公众面前的。所以她从来没有微博或者网络空间,有的只是那些属于她自己的圆形铁皮糖盒。她仍是习惯用纸和笔,用最原始最隐秘的方式,与自己对话。 她关掉了自己的微博页面,然后打开了属于席正修的页面。他发布的内容不多,往往几周才有一条。寥寥字句,皆是关于人生的哲思与感悟。偶尔会贴一张影片海报,附加上映信息,想必也是配合制作方宣传需要。 梦非慢慢浏览着网页。席正修似乎是个淡泊而随性的人,不仅话少,连个人照片都从不放在网上。而其他男明星,总是三天两头在微博空间张贴自己经过美容处理的照片。谁说搔首弄姿是女性的专利?如今时代,穿衣打扮甚至化妆整容都是男子更积极。 席正修却根本不着力去宣传自己。若是一个不知其名的人打开他的微博,根本不会知道微博的主人是个电影明星。只有他数千万的粉丝数量透露了实情。他的每一条微博,哪怕只有几个字,都有上千条评论和转发。这样沉静低调的人,是如何吸引那么多追随者的呢?梦非不禁好奇。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忽然成为她的工作搭档。她将有机会走近他,随他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并认识一个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的席正修。 梦非每天都去片场,开始正式进入工作状态。 随着相处时间增长,她渐渐留意到关于席正修的一些细节。 他安静、寡言,常常有些忧郁,似乎是个怀旧的人,平日总穿黑色衣服、深蓝色牛仔裤、驼色翻绒野外鞋,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风格。 牛仔裤洗得很旧,腿脚处起了毛边,膝盖处磨得发白。鞋子厚重粗糙,却干净。他的衣饰都出自昂贵品牌,但穿得很旧,别有一种落拓优雅。 他偶尔抽烟,抽的是红色万宝路,如今年代已经很少有人抽这样味重的烟,带着某种原始的狂野。 还有,他一直不离身的饰物,是颈上那根皮绳项链,挂坠是一枚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款式古典而精致,年代久远的黄金,镂空的花纹,光芒温润黯淡,有陈旧质感,藏着遥远的历史与情感。 细小些微的事物往往反映出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与人生理念,甚至能折射出过往生活的印迹。她总觉得,他的内心深处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没有一般年轻男演员的开朗活泼,也没有大牌明星目中无人的高傲。他是一个可以随时微笑的人,但看似温和宽厚的性格中隐藏的却是莫大的消极与不作为。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仿佛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惧怕失去。他对待一切都是淡淡的,像一个不会痛苦,也不会真正快乐的人。 那么,他必定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创痛。 正是那种遥远的、淡漠的阴郁,让他的形象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魅惑力。她由此对他产生好奇,并最终发展出比好奇更多的感情。 6 第一天正式拍戏,梦非清晨五点就被叫起来化妆。 因为拍的是野外逃亡的戏,所以只上很淡的妆,脸颊上薄敷一层胭脂,嘴唇上涂淡淡的口红。尽管如此,她从镜中看到自己的时候,仍是微微一惊。 毕竟是少女稚嫩脸庞,略上一点妆,整张脸便熠熠生辉。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美。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席正修走进来。 他穿着黑衬衣和牛仔裤,手上拿一杯咖啡、一份报纸。他跟化妆师招呼一声早,坐下来。化妆师开始涂抹,战场的刀光剑影在他脸上浮现出痕迹来。 他翻阅着报纸上的新闻,时不时端起咖啡喝一口。窗台上一只收音机放着调频音乐。没有人说话。 这样的化妆,每天早晨需要一小时。 她坐在一旁悄悄打量他。他目光低垂,面色冷峻,样子谦逊低调,却透着无法捉摸的孤傲。左手有时不经意地放在胸前,轻抚那枚金色十字架。 某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她的眼神,便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只一刹那,她便低下头,转开了目光。 他眼神中的锐度与温情,能够直抵人心。 她抱起剧本,颔首走出了化妆间。 这是梦非第一次正式跟大部队一起出发。 演员组有专车,但费导特别关照,男女主角都跟导演组的车走。 导演组的车是一辆九座商务车。费导坐副驾驶位置,席正修坐第二排,他旁边的位置空着没人去坐。两名副导演坐第三排,最后一排有三个座位,导演助理和场记已经坐在那里。梦非上车见到这情况,毫不犹豫坐到最后一排,跟两个姐姐挤在一起。 剧组就是个微型社会,阶层、地位,划分明确。梦非知道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不敢僭越。更何况她有少女矜持,还是与女生同座安全妥当。 人到齐,车上路。十几辆车组成车队,浩浩荡荡向野外开进。 席正修旁边的座位就一直空在那里。 车子一路颠簸,梦非远远看着他,有些好奇,有些畏惧。 他很严肃,也很沉默。一车的人都在说笑,只有他漠然置之。有人对他说句什么,他只点一下头,或者淡淡一笑。惜字如金。 梦非心想,这人有些奇特,明明是个随和的人,也不见得有架子,却自有一种孤傲的气质,让人难以接近。即使有人想挑他刺,说大牌明星目中无人,但他言行妥当,客气礼让,从不落话柄。 这时她又想起顾芳芳的那封信,心里发愁。要寻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把信交给他才好呢?他是明星,而自己只是个小孩。替同学转交情书这种事,多么傻气,多么丢人。她可不要一上来就被他看低了。 想到此处,她决定回头把信放到宾馆服务台,让服务员去送;或者趁夜深人静时偷偷从他房门下面塞进去了事。 她想得心烦意乱,干脆拿出剧本来读。身边的场记姐姐像是看出她心思,在她耳边悄声问:“跟席正修配戏,是不是压力很大?” 梦非抿嘴一笑,由衷点头。 场记姐姐说:“别说你,老演员见他都紧张。他气场太强了。还有,他记性极好,剧本只看一遍,过目不忘。” 梦非听得心生佩服。这样的头脑,当演员真是浪费了。她禁不住又去看他。他正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四分之一的侧脸,那侧脸的轮廓十分俊朗。她不禁莞尔,这样的容貌,不当演员也是浪费。 7 外景地设在天漠镇附近的河滩与树林。这日天气不错,晨光明艳,凉风习习。梦非在服装组搭建的临时帐篷里换上戏服。 若翎公主的戏服有两身,一身藕色,一身素白。这天便是一身素白衣裙。 梦非望着镜中的自己,微有恍惚,这如凌波仙子一般的翩翩少女,真的就是她?她穿上这身戏服,从此就要开始与将军的逃亡之旅了? 这天要拍的戏是李将军骑马带若翎公主逃至河滩,后有敌人骑兵追赶。两人同乘一骑,将军护公主在怀,一手执缰绳,一手执剑抵挡追兵。 上了马,梦非惊觉尴尬。席正修在她身后,身体紧贴她的后背。隔着她身上层层的戏服,还有他身上重重的铠甲,她依然感觉到这个成年男子的热量在迫近她。她从未与异性有过这样的接触,一时只觉心神恍惚,说不出的窘迫与羞怯。这个怀抱着她的男子,一方面还是个陌生人,另一方面却又是万众瞩目的明星。她与他靠得如此之近,他的气息就在她耳边…… 正文 第5章 漠上一片含羞(1) 容不得她多想了。大幕已经拉开,她和她的英雄已经在舞台上。 费导即刻喊停,走过来重新说戏。他猜到梦非何故脸红,轻轻叮嘱她说:“不必紧张,放开,放松,进入角色。” 费导很耐心,又说:“凡事开头难,演员的素质是慢慢培养的。非非,你才刚刚开始,我对你没有要求。你尽管放下顾虑,本色演出。今日浪费多少胶片都算在我头上。” 梦非连连点头,暗自调匀呼吸。 重新就位,准备开拍。梦非仍有些紧张,却忽然听到席正修俯身在她耳边悄语道:“交给我。”她还未及反应,远处费导已经喊了“开始”。她只觉身后的男子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入怀中。这一瞬间,她犹如心魂出窍,跟随着他,双双坠入李将军与若翎公主的时空。 李将军骑一匹棕色高头大马,抱着若翎飞驰。十几骑追兵则是黑衣黑马,气势汹汹,驾着疾风,狂扫而来。刀光剑影在她身旁舞动。虽是演出,黑衣人却个个卖命,凶恶至极,好似真要夺她性命,足够以假乱真。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紧张、兴奋和恐惧同时袭来。身心全然陷于无法自控的状态。这身临其境之感如此真实,让她战栗。而身边英勇刚强的男子在保护她,为她抵挡整个世界。她感受着他的力量与勇气,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激荡。某一瞬间,她渴望时间能够停留在那一刻;下一瞬间,她又渴望时间能够飞跃,让他们一起逃离这险境、这追杀、这众目睽睽的关注。 这一刻起,她将心魂神魄全然交予角色。她成了若翎,将自己交托给身边这位男子。她信他、爱他,愿随他亡命天涯,不顾山高水长。 他终究没有负她,带着她杀出重围,驰入旷野密林。 8 直到多年之后,那一幕仍在她脑海中,时时浮现,从未褪色。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她记得骏马飞奔时身边的风声,记得他在她耳畔低沉而自信的嗓音,“交给我。”在她的记忆中,这简单的三个字是他们爱情的开端。无论在戏里还是在戏外,这三个字所蕴含的担当与保护,让她久久感动,仿佛是一句海誓山盟,令她今生再难忘却。 此刻,十七岁的她,刚刚撩开青春的面纱,渴望了解爱的真相,了解它的全部结构。她知道它就在前方。 像每个青春期少女一样,她有时走得很快,迫不及待地想要遇见它。有时又担心自己走得太快,一路遗失了太多珍贵的东西,而迎面遇见它的时候,又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年少的她,尚不懂人性之复杂,不懂“爱”在成人世界中普遍衍生出的贪恋与沉溺。许多人借着爱的名义,做着伤害彼此的事,或让自己和他人都陷在罪中。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当她真真切切地爱过、痛过、欢愉过、怨恨过、希望过、绝望过,她知道了自己的软弱,知道许多事情早已注定无果,却无法割舍,当她尝尽别离苦痛,仍然不悔当初那股纯澈激荡的勇气。 她爱他,只能爱他,无法不爱他。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这已然成了她无法抗拒的宿命。 9 一整天都在拍这场追逐戏。分镜头剧本两页纸,竟也拍了七八个小时。 及至天色昏暗,方才收工。梦非犹如亲身打了一仗,浑身酸乏。好在开始正式上工,梦非进入了状态,起初的尴尬和羞涩渐渐消失。 傍晚,梦非换下戏服,从帐篷里走出来,一眼看到席正修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手上捧着一只灰蓝色的鸟。那只鸟像是受了伤,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他捧着那只鸟的样子,像是在呵护小小婴孩,眼神动作充满温柔。 梦非望见这一幕,惊呆了,突然感受到了某种暗示与征兆。 某一瞬间,她难以相信眼前的画面。他手中这只灰蓝色的小鸟,莫不就是她曾经养过的那一只? 一年前的某日,那只小鸟飞入家中。父亲见她欢喜,便找出一只旧鸟笼,将小鸟养起来给她玩耍。她心中略有不忍,鸟儿有翅膀却不能飞翔,是世上最残酷的事情。但她实在对那小小生命欢喜得紧,观赏逗弄,不舍放手。 她以前从未饲养过小动物。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常常觉得孤独,于是对那只小鸟寄托了很多感情。每日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给鸟笼里的食槽添水添食。她记得那只蓝色小鸟最爱吃小黄米,也爱吃青菜。 数月内,蓝色小鸟成了她最好的伙伴。直到一日放学,她回到家,看到小鸟躺在笼底,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僵硬,食物和水仍是早晨她离家时的样子,好似一口未动。这打击太过突然,她忍不住恸哭。她一直想着某日要将鸟儿放生,让它重回蓝天,却是再无机会。不明原因的死亡,突然的失去,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让年少的她初尝了离殇。 此刻,她看着席正修手中的蓝色小鸟,看着他悉心呵护它的样子,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巧合。她养过的那只小鸟已经死了。天下也不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蓝色小鸟。但她无法不相信,一切巧合都是有原因的。 冥冥之中,他们两人有着某种联系,某种缘分。在时空的某个节点,他们或许见过彼此,或许分享过某种相同的情感。 组里几个年轻姑娘围到席正修身边去看那只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说,这是林区常见的鸟,不幸撞在灯光组的反光板上,受了伤。姑娘们纷纷说,正修哥哥好有爱心,又问他养不养宠物,借此与他攀谈调笑。 他应付众人都是淡淡的,一心只想让手中的小生命得到救治。梦非看到他最后把鸟儿交给了医务组的姐姐。 10 回到宾馆,梦非淋浴洗漱,然后倒在床上。 她拿出手机,点开微博客户端,发现自己忽然增加了数百名粉丝。看样子苏梦非也要成为名人了,她莞尔一笑。写些什么呢?犹豫再三,简单写道: 第一天拍摄,很顺利,也学到了很多。 如此简单平实的一句话,中规中矩,没有破绽,符合要求。 面向公众的网络短讯,只能如此写。但这样的短讯,写了又有多大意义?她苦笑摇头,关掉手机。 然后她从枕头下面拿出那只嘉云糖铁盒,里面已经攒了几十张字条。 她慢慢翻看,找到数月前为那只小鸟写下的字条,只有短短一句话: 唯愿天堂有自由。 她回想着他捧起那只鸟时,眼中的柔情。 就在那一瞬间,她心神荡漾。他的眼神像是具有魔力,展开了他内心丰富的层次,让她感受到他生命中某种纯粹的爱,一种她所向往的境界。 她闭上眼睛,甩甩头,试图停止想他,却发现自己停止不了。 整个晚上,她眼前都是他的脸。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于是她重新拿出一张纸,写下几行句子: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 亲手掘开绿草下的泥土 将记忆和梦想一同埋葬 将欲望埋葬 这才是她真正的日记。她把字条放入铁盒中。 11 河滩的追逐戏拍了三天,圆满完成。 撤景那天,席正修问梦非:“感觉怎么样?” 梦非怔了一下,未料到大明星会主动与她攀谈。 虽然在一起工作了三天,但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只限于拍摄的时候。工作以外的时间,他总是冷冷淡淡的,话很少,也从不主动理人。 “还……还可以。”梦非含含糊糊地回答。 席正修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助理在帮他收拾行装,他蹲下身去帮忙。 看得出来,这位大明星虽然习惯沉默,但为人和善。梦非于是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虽然费导一直夸我,但其实我心里没什么底。我不是专业演员,很多东西都不懂,常常缺乏信心。” “信心不来自于眼见。”他抬起头来对她微笑,“并不是导演夸你,你才有信心,也不是所有人都说你演得好,你才有信心。” “那……怎样才可以有信心呢?”梦非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信心,是你内心一股鲜活的生命甘泉。”他微笑着,“你看不看见,听不听见,它都在那里流淌,不会枯竭。”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说。 梦非一时不太理解他的话,懵懂地看着他。 “无需眼见的信心,才是真正的信心。真正的信心,是演好角色的根本。”他对她微笑。 梦非想不到大明星会对她说这么多话,态度还如此真诚和善,一时感动得不知所措,亦不知说什么来作答。 这时,身边却忽地热闹起来。医务组的姐姐走过来,把上次席正修救起的那只蓝色小鸟给大家看。小鸟已被医治好,饲养在笼中,正扑腾着翅膀,十分美丽可爱。组里的年轻女孩纷纷过来观赏,逗弄小鸟取乐。 一时间,众人围作一团,嬉笑议论,好不热闹。 此时虽已收工,费导仍是严抓纪律,大声呵斥众人不务正业。 组里没有人不怕导演。医务姐姐连忙收敛,将鸟笼送到席正修手中,交由他处置,也算是物归原主。 席正修道声谢谢,待众人散去,打开笼子,将鸟儿捧到手上,轻轻抚弄,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神色。 片刻后,他松开手,鸟儿扑腾了几下,展翅飞了起来。 一抹鲜艳的蓝色划过天空,飞入树林。他抬头凝望远处,微微一笑。 一个人对自我的肯定,无需眼见旁人的赞赏。无论做什么事,信心都是最重要的。信心应该像这蓝色小鸟,被放出牢笼,自由飞翔。 梦非站在一旁望着一切,忽然理解了他说的话,随即由衷感动。他看出她的问题,理解她的心思,轻轻的三言两语就为她指点迷津。 梦非望着天空下的树林,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田。 12 转眼梦非已在剧组待了一周,工作上了正轨,生活也已适应。 母亲每天打电话来,事无巨细,反复叮咛。梦非是报喜不报忧的,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统统可以分享,但是演戏累到腰酸背痛,却一字不提。 母亲唯有两个要求:不可放松功课;不可交坏朋友。 每天都是这几句话,梦非连连称是。 拍摄很快进入了关键阶段,各场重头戏将依次到来。收工早的晚上,费导会单独留下梦非,为她讲戏。 为什么会有演员这个行业?费导从头讲起。为什么有影院?为什么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观众花钱走进电影院,坐在漆黑的大厅里看一个虚构的故事?因为人有“忘我”的需求。需要时不时抽离现实,沉浸到“无我”的境界中。 表演的根本要诀就是“忘我”。忘记自己的姓名、身份、来路,完全沉浸到角色中,体会角色的感情,成为另一个人,有时甚至会忘记整个世界。 费导为梦非讲述剧情,“王城沦陷,唯一的王室血脉——若翎公主为敌军俘虏。李将军征战归来,从敌军手中救出公主,带部下保护公主逃离敌兵追捕,一路历经艰险,抵达临玉城。这是最后的城,这里有一场殊死之战。城破后,李将军单枪匹马带公主逃亡,直到悬崖边。将军让公主独自逃生,他留下抵挡追兵。公主不愿独活,因她深爱着将军……”费导说着说着,忽然停下,轻叹道:“你年纪还小,从未体验过爱情。我不想教得太具体,因为这是教不出来的,反而会埋没你的个性和你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所以你只能试着自己去体会,体会李将军这样一个人带给一个少女的震撼。” 费导又说:“李将军是一个非常具有男性气概的人,睿智、英武、临危不惧,是古代骑士与现代绅士的结合,阳刚、坚毅、粗狂,却不粗鲁。他是一个将领、一个英雄,豪气万丈,内心深处却藏有柔情。他是一个少女的拯救者,一个民族的保卫者。公主爱上他是必然。” 爱上他是必然……梦非听着,眼前都是席正修的模样。 费导看到她恍惚而认真的沉思状,无声微笑起来。 梦非神思飘荡,突然发现身边很安静,抬起头,见费导正专注地看着她,脸上带有慈祥的笑意。 梦非羞怯,不知自己是否失态,心中不免惴惴。 却见费导转开脸,望向窗外,长叹一声,“你让我想起我闺女了。她跟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像你这么认真踏实、乖巧懂事,我说什么都听。现在,呵呵……不提了。翅膀硬了,飞了。” 梦非静静地望着费导,漆黑沉静的眸子里充满理解。 “孩子都要长大的。”她轻轻说了一句。 费正魁倏地转过来看着梦非。他像是没料到这小小少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句话的内容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她的语气、神态、眼中的光芒,竟有种超乎她年龄的成熟。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老成与沧桑,让他暗自一怔。 梦非觉出费导神色中的恍惚与讶异,悄然低下头。 其实她心里更真实的想法是,她也要尽快地长大,尽快地成熟;不要再做乖巧懂事的小女孩,而是要自由自在地飞翔。旷野、山谷、碧海、蓝天,她渴望呼吸整个世界,而不仅仅是眼前所见的一切,成人世界为她所制定的一切。 当然,她什么都没有再说。 回到房间,梦非扑到床上,从铁盒里取出一颗红色硬糖,放入口中。酸樱桃的味道。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享受这一刻的甜蜜与舒展。 她喜欢这个德国牌子的水果硬糖,并收集这些漂亮的圆形铁皮盒子。每吃完一盒,铁皮盒子就成了收藏她秘密的朋友。酸甜、羞涩、疼痛、烦恼、希望、叛逆、漫长的青春期,这是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秘密。 张姐对梦非说:“听说你的戏拍得不错。” 梦非抿嘴笑笑。 张姐说:“你来之前,女主角都换了好几个了,都是金副导演找来的,费导没一个满意的,总是骂,电影学院的那些个女演员,想成名,想捞钱,一个个都太功利,还没上镜头,已经浑身骚味,怎么演十七岁的纯情公主?好不容易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拍了几场戏,还是不满意,换掉。费导说,眼神不对。再装嫩,眼神是装不出来的,眼神中的清澈无邪是心底散发出来的。” 正文 第6章 漠上一片含羞(2) 梦非听着,默不作声。费导的确夸过她,眼底的坦荡让人心动。 张姐又说:“费导挑剔,制片方也纵容他挑剔,浪费几十万经费,让费导重选女演员。这次到女中学生里挑。费导说,不会演戏没关系,就要不会演。可不,这次总算找到合适的了。非非,你可别辜负费导的期望哟。” 梦非唯有诺诺应声,深觉自己任重道远。 13 拍摄渐入佳境。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入秋后寒风愈发肆虐,现场的盒饭常是刚送至嘴边,就已经凉了。 梦非已经开始适应这样的野外生活。在片场没有人拘于小节,吃饭、喝水、休息都要见缝插针。剧组生活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照顾自己。 吃饭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盒饭等人,人不等盒饭。盒饭总是早早送到,但要等镜头拍完才能吃饭。并且开饭时间还得看费导的心情。他若心情不好,拖到下午两三点才开饭也是有的。 吃饭也没有固定的地点。除了导演和录音师因为是坐着工作,有常备的椅子,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通常只能站着,想休息只能席地而坐,要么坐工具箱和器材箱什么的。一些常年跟组拍戏的年轻女孩,比如场记、导演助理、服化组的姐姐们,会随身携带折叠小凳,但也只敢在吃饭时拿出来坐。 梦非通常是捧着盒饭站着吃。但这天一上午都在拍动作场面,近景不能用替身,至午休时她已累得浑身酸痛。于是吃饭时,她支持不住,就近在摄影组的器材箱上坐了下来。 摄影一助走过来,看到就骂:“怎么坐我们的镜头箱啊?起来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梦非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又很困惑,“我看你们平时都坐,以为是可以坐的。” 摄影一助摆摆下巴,“你要坐就坐导演的太师椅去。” 梦非心里委屈,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摄影组的人。平日她一向话少,在片场,她只认真演戏,自顾不暇,很少与人热络交流。换场间隙,也只够时间同导演及主创交流,与各部门的助理人员很少对话。 剧组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拍摄一部电影,需要大量普通工作者付出体力劳动、提供基础服务,以供那些投入金钱、脑力的商人和艺术家进行真正的文艺创作。这听上去有些不公平,但事实如此。 或许正因为梦非矜持、认真,便有了清高之嫌,让有些基层工作人员觉得心里不太痛快。再加上工作疲劳,他们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摄影一助这时说:“进组的时候没听过规矩啊?摄影器材箱不能让女人坐,不吉利的。” 梦非说:“知道了,对不起。” 她心想怎么还有这种歧视,又听见旁边正在换胶片的摄影二助半开玩笑地说:“人家是女孩,不是女人。” 一助狎亵地笑起来,“谁知道是女孩是女人,你检查过啊?” 两人的调笑轻亵下流,十分不善。他们并不是对着梦非说,却是在说给梦非听,存心要惹一惹她。 梦非站在旁边,端着冷掉的盒饭,委屈得想落泪。但她还是倔强,不肯落泪,只生生地把干而硬的冷饭一口口往嘴里扒,一句话都不说。 只因为她没有迎合一些人的期待,没有像个小甜心一样同每个人自来熟,也没有做出一派懵懂天真可爱状,对身边所有老中青男性表现出娇俏亲和,就被一些人看作无礼,并怀恨在心? 她悲愤起来。自己十七岁,并不是七岁,没有道理非得做出可爱小宝贝的样子来讨好所有人,让自己立足。 但其实,她也隐约地知道,正是十七岁这样的年纪,太容易招人爱,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招来一些恨。 一盒饭早就冷得难以下咽了。但下午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拍摄,必须要吃饱。她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倔强而顽强地吞着干涩的米饭。 就在此时,她忽然想起了进组第一天的场景。 那天费导把她和席正修两人留在了监视器前。当时席正修没问她台词准备得如何,没问她对剧本有什么看法,没问她所有人都会问的假模假式的问题。他当时问她,在剧组是否习惯,又说,天要冷了。 在他说完那两句话之后,她不知如何回答,两人之间曾有过一段冷场。她当时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只觉得他是敷衍了事,没话找话。而到了此刻,她才明白,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其中却饱含关切之意。 孤零零一个小女孩,第一次离开家庭、离开学校,到了陌生环境,投入高强度工作,能不能适应?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天冷起来,在野外工作是非常艰苦的,她能不能撑得住?他拍惯戏了,知道这一切,所以他说了那几句话。那是真正关心她、为她着想、在意她的人才会说的话啊。 她忽感一阵鼻酸,心中有恍惚,又有感激,抬头望去,见席正修就在不远处,却没有看她。他望着远处,闲闲地抽着一支烟,如惯常那样,神情漠然,目光清冷,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皆不感兴趣。 14 梦非觉得,在席正修眼中,她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女孩。 从小生活顺当,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磨难与艰辛,却总是一副伤春悲秋、孤单忧郁的样子;常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渴望长大,喜欢故作老成,却时常掩饰不住未脱的稚气。这样的青少年在他的影迷中一抓就是一大把。 这么想着,梦非感到灰心。再是追求自我的与众不同、遗世独立,在一个睿智而理性的成年男子眼中,她依然是普通并且幼稚的。 晚上,梦非独自在房间,拿着芳芳的信端详许久,犹豫不决。 到底要如何把这封信交到席正修手中?她痴痴沉思。 让宾馆前台转交?不行。这样很可能让全剧组都知道了,还以为是她给席正修写情书,到时她百口莫辩。 或者趁夜深人静从他门缝下塞进去?他的房间就在走廊斜对面,倒是方便。可整个宾馆都是剧组的人,万一给人看见她偷偷摸摸塞信,更是丢人。再则,万一他正好开门,亲自撞见,她更要无地自容了。 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当面给他最妥当,大大方方的,就说是同学让转交的,最坦然。反正她只是个信差,这事跟她又没关系,怕什么呢? 可少顷,她又开始担心,芳芳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呢?会不会有很肉麻、很可笑的话?会不会满篇都是“想你”、“爱你”之类的话? 虽然这信不是她写的,可芳芳毕竟是她最好的朋友,朋友的水平也一定程度反映了她自己的水平。如果信的内容很幼稚,或者很过分,惹烦了他或者惹恼了他,他会不会连带着讨厌她呢? 这么想着,她又不想当面把信给他了。思前想后,只觉得这事实在难办。 这时,张姐从外面进来。梦非赶紧把信藏到枕头下面,装作在看电视。她一边瞪着电视机,一边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对这件事为何如此患得患失?其实只是一件小事,转交一封信而已,为何弄得如此复杂?为何要探测他的心意,并如此在乎他的看法呢? “没事吧你?”张姐伸手到梦非面前挥挥,“发什么呆?” “没什么,看会儿电视。”梦非扯动唇角,生硬地微笑着,急于掩饰什么。 张姐笑笑,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了卫生间。梦非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瞪着看的是一出卖电子香烟的购物节目。 她按下遥控关掉了电视,心里泛起淡淡的苦涩。 她有点明白自己这么魂不守舍是为什么了,可却不想承认这一点。 15 自从那天摄影助理对她出言不逊,梦非便开始学乖,谨记剧组里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譬如,摄影器材箱是不准女人坐的,武行的护具也是不准女人碰的。当今世界仍是一个男权社会,女性是弱势群体,在哪个行业都一样。就像女人不能上渔船、不能下矿井,都是一样的道理。 梦非并不指望这种现象会改变,也不需要人人都把她当公主。她只是好奇,“不吉利”这种迷信最初是怎么诞生的。就因为女性会在某些特殊时段被视作“不洁”?她暗自发笑,有哪一个人不是浴着母亲的鲜血来到世上的?又有哪个男人血管里流着的不是母亲的血?难道这是不洁之源?是不吉利之源?为何声称自己比女性优越的男性会在如此缺乏科学依据的事情上毫无羞愧地展露自己的愚昧? 梦非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什么。每个人都只能去适应这个世界,而不是让世界来适应自己。面对不公,愤怒无用,不如一笑了之,能躲则躲。人就是这样被慢慢磨去棱角,最终长大。 这天,梦非看到拍摄现场多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身边有人说:“呵,席正修今天怎么把车开来了?” 另一人说:“他助理开来的。天冷了,有辆车在现场方便。” 梦非这时才知道,原来席正修自己有车在组里,不过应了费导的要求,每天坐导演组的车。费导是个工作狂,极重视和演员的交流,从驻地到外景地的路上,舍不得浪费时间,要和主演谈戏、谈对人物的理解。 午休时,梦非照例领了盒饭站在风里吃。 席正修的助理走过来对她说:“非非,来我们车上吃吧。” 梦非一呆,望向远处,见席正修正在车里吃饭。这想必是他的意思。梦非道声谢谢,端着盒饭跟着助理走过去。 坐在车里暖和多了,盒饭也不会冷掉,梦非心存感激。 但车里的气氛却是沉闷的。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席正修一句话都不说。梦非偷偷看他一眼,他吃饭很快,也很沉默。 梦非发现,席正修这个人,喜欢把事情都放在心里。虽然他看上去总是沉默寡言,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心里却很关心别人,把一些事情看在眼里,并有自己坚定的看法与主张。 吃完饭,席正修下车去抽烟,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他从头到尾没理过她,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梦非也不做声,默默吃完,把车内收拾干净。 不远处,费导和制片主任在聊天。费导是铁人,经常不吃午饭。大家吃盒饭的时候,他常常捧着剧本冥想,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此时费导正在向赵主任抱怨,“老金给我找的都是什么些人!演个宫女,还给我拿腔拿调,抢谁的戏呢?蠢相!” 赵主任听惯了这些,笑着拍拍费导的肩,泛泛地劝几句。 两个录音助理听见了,却笑起来。 一个轻声说:“金副导演是业内有名的大色狼,想上他的戏,都得让他睡过才行。” 另一个也嘀咕道:“可不,为这事,费导没少骂人。” 那一个又说:“还是咱们费导为人正派,从不打女演员的主意,拍了几十年戏,没出过绯闻,跟发妻感情好得不得了。” 录音师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干活!少嚼舌头。” 两个助理吐吐舌头,扛着器材走开了。 剧组是个微缩版的花花世界,人人都喜欢在背后议论是非短长。 此时,无意间听到这段议论的梦非和席正修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同时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梦非心里忽一阵柔软。 这一刻,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严肃冷酷,拒人千里。这一刻的他们,有点像两个刚刚偷听了大人秘密的小孩。他突然成了她的同谋、她的伙伴、她的小朋友。由于某种默契,他与她的距离似乎一下子近了。 16 这天下午要拍一场打戏,有李将军飞身上树的镜头。 席正修身上绑着钢丝,被吊在半空五六个小时。在平地拍摄打戏也已经很累,何况吊在半空。梦非远远看着,发现他脸色苍白,汗如雨注。 化妆师看出梦非心思,轻声告诉她,席正修背部有旧伤,吊的时间久了,自然会痛。但他着实敬业,从不声张,全景也不用替身。 梦非暗自唏嘘,心生佩服,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难过。 这一串镜头终于拍完了,席正修被放了下来。助理及时递上毛巾、水杯和止痛片。他服下药片,疼痛稍得缓解,但面色仍苍白如纸。 化妆师上前为其补妆,稍事休息还要拍摄后面的戏。 梦非一直在旁边看着,心中感慨不已。 在大众眼里,演艺圈是个风光的行当。可看似浪漫的工作,到最后亦不过是艰苦的营生。这里有许多常人看不见、也难以想象的苦痛。 一部电影拍下来,下至基层场务人员,上至大牌演员和导演,无不历尽艰辛。除却编剧、导演、主演和制片人等主创人员,其他人都只在做一份领取固定报酬的工作。不仅工作强度巨大,还要忍受集体生活,没有个人空间。并且,整个工作过程只是体力付出,并不需要创造力的融入。 总而言之,这个行业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有趣。哪怕是最出名的明星,在工作中也是极辛苦、极受罪的。 却不知为何,仍有无数年轻人对这个行业趋之若鹜。 终于等到换景,演员可以放松片刻。 梦非看到席正修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神态中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忽然好想过去慰问他几句,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勇气。 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小孩子,对世界充满好奇,时而天真,时而故作老成,但其实什么都不懂。她又自卑起来。 剧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搬动器材,清理现场。 隔着人群,她远远望着他。原本是偷偷地、悄悄地注视着,可偏偏就在她目光停留的片刻,他忽然抬眸望向她。猝不及防,目光与目光相遇。他眉间似乎掠过一抹波澜,顷刻又了无痕迹,唯有眼中的光芒流露了某种真实。 只短短一瞬,空气中无形无相的流波交换了很多的不可言说。 他随即转开了目光,唇角却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从容笑意。 她低下头,心神微微震动。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隔着喧嚷的人群,她与他忽然建立了一条抵达彼此的捷径,并快速分享了一个微妙而酸涩的小小秘密。 这秘密的核心是什么,她本能地不愿深究下去。 正文 第7章 戏如人生梦醉(1)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1 剧组聘了一个数学老师为梦非辅导功课。 晚上收了工、卸了妆,梦非已累得想趴下了,偏偏还要捧起课本,面对图像和公式。梦非感到眼皮沉重不堪,哈欠连天,做几道题大脑就混沌一片。 补课老师只管拿钱上够钟点,所以并不严厉,“慢慢来,挑会做的先做,来不及做的咱们明天再讨论。” 梦非抿嘴,合上课本,心有惆怅。其实她读书还算刻苦,只是理科方面确实少些天赋。这让她苦恼。 回到房间,梦非倒在床上,长叹一声,“太累了。” 张姐笑,“这就喊累了?罪都还在后头呢。” 张姐说:“我拍了十几年戏。这大冬天拍武戏外景,是最要人命的。” 梦非唏嘘不已。 张姐又说:“以前我做场记,大雪天跪在摄影机前打板。还做过导演助理,起早贪黑,伺候导演鞍前马后,一整天顾不上喝一口热水。年轻的时候,不知什么是苦,只会苦中作乐,落下一身病才后悔莫及。”张姐说着又叹气,“这行饭不好吃,受不完的罪,现在想通也已经晚了。好在如今做统筹,不用驻守现场了。在宾馆里做做表格,身体是不累,就是责任大,心累呀。” 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张姐便絮絮叨叨说不停。梦非累得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只想衣服不脱就这么直接睡过去。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梦非支起身,拿过手机看消息。 是芳芳发来短信。她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班里一半人不及格,数学卷子出难了,她自己只得105分。 梦非看着短信,不由心惊。芳芳是班上理科最好的学生之一,尚且只得这个分数,自己没有去参加考试,若是考了,估计是无法及格了。想到此处,她忧虑不堪,本来基础就差,又落下大半学期的课,期末大考可怎么办? 梦非正发愣,芳芳的短信又来了:信给他了吗? 梦非犹豫片刻,回过去:还没机会,会尽快给他的,放心。 躺到被窝里,梦非难以入眠,为期末考试担心不已。若考不到班级前十,只怕无法向母亲交代。 考试、成绩、排名……她瞪着暗沉沉的天花板,只觉得压力深重,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感到无奈且困惑。大人们总是教育孩子,要彼此友爱,互帮互助。可她不能想象友爱这种东西如何能存在。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生被灌输的核心价值观就是“竞争”和“输赢”。老师都喜欢给学生排名,谁“最好”、谁分数“最高”、谁“最听话”,谁又“最笨”、“最低”、“最差劲”。老师鼓励孩子们争当第一名,可当第一名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其他人都当不了第一名。成功的唯一手段就是让别人统统失败。所以,大家拼命苦读,十六七岁就一大半深度近视。竞争这么激烈,当然不再有友爱、宽容、互助,只有嫉妒、自私、幸灾乐祸。排名的压力还间接导致了作弊和欺骗,以及只重结果的功利心。为了一个光荣的结果而放弃快乐的时光,甚至放弃诚实与友爱,这才是最可怕的。 读书这么多年,接受了各种知识和教条,背诵了各种数据和公式,但不再有思考、直觉、天赋、喜好,因为这些是不被鼓励的。当然也很少有真正的友爱、互助、舍己为人,因为这样做就会导致在排名上落后。 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独特的天赋。为什么要所有人都在统一的、标准的模式下成长,甚至强行分出优劣?每次考试,总有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对于本该快乐无忧成长的孩子来说,这真是可怕的梦魇。 梦非实在太累了,就这样忧愁地想着心事,睡着了。 累极而眠时,反而容易做梦。她梦见自己坐在钢琴前弹奏速度极快的《土耳其进行曲》。母亲在旁手握条尺,不停敦促:集中精神,不准出错。练完这一曲,赶快去做功课。她越弹越快,又怕出错,几乎喘不上气来。 突然间,铃声大作,梦境切换到了考场。交卷时分已到,而眼前的试卷仍然空空。她急忙抓起笔,一题题演算。数字交叠在一起,她竟一道题都答不出来。老师从她手中抽走了试卷。她瞬间惊醒过来。 原来是制片部门的叫早电话到了。铃声响个不停。 她伸手抓起床头电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起了。” 窗外,天未明。 2 梦非睡眼惺忪地走进化妆间,泡上一碗方便面。 化妆助理一边为她梳头发,一边问:“又没睡够?” “可不是嘛,收了工还要做功课,我每天打双份工呢。”梦非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化妆助理笑,“功课很紧吗?” “当然,日读夜读,也只够挤进班级前十。” “何必总要争前十呢?” “因为我是学生啊,考试成绩就是一切。所以只好苦读。” 化妆助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做学生再苦,也比进入社会打拼舒服百倍。”她叹了口气,“就说咱们这个行业,这些年门槛越来越低,工资年年下滑,都被制片从中渔利了。我也想过转行,可是年龄大了,专业太窄,没有更合适的工作。早知就该好好读书,也不至于现在累死累活。” 梦非从镜子里看着化妆助理,不过是二十五六的年轻女子,正值妙龄,说话却老气。在剧组工作的人都有一股高于实际年龄的沧桑感。 “我倒也不怕读书苦。”梦非叹气,“只是觉得做学生很闷。学校发给你那几本书,天天对着它们算呀背呀。就那么三五本书,几乎霸占了我们所有的时间,而所谓的课外书都成了闲书,只能偷偷看,弄不好还会被没收。” 化妆助理听着梦非学生腔的抱怨,淡淡地笑笑,温柔地说:“无论如何,珍惜现在的时光吧。如果能让我回到十七岁,我什么都愿意。” 是吗?梦非笑笑不语。她倒希望自己现在是二十五岁。 梳好头发,梦非低头默读剧本,复习当天要演的段落。此刻的她,最想珍惜的是在剧组的时光,这是她短暂逃避现实的唯一机会。 新的一天又在眼前了,她又可以把一切烦心事抛到脑后,专心地做她的若翎公主了。她感到快乐。在若翎公主的身份中,再累她也没有怨言。 人人都看出她努力,都说她将来可以成明星。 她听了不当回事。她并没有什么功利心,也不打算以后做演员。 演艺生涯免不了逢场作戏,阿谀奉承。剧组是个奇特的小社会,等级森严,人际关系复杂,又太过亲密,吃住行全在一起。以演员作为职业,她未必适应。 所以,眼下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是她生活以外的风景。 这场殊遇,无关乎名望、利益,或者前途,只关乎她个人的成长。这是一次自我表达并发挥潜能的机会,一次蜕变的机会。她所看重的,并不是外在的荣耀,而是她所能获得的内在经验。 她早已决定,拍完这个戏就回到学校,过回原来的生活。她还是原来的苏梦非。她必须,也只能够,走这一条路。 她只把这次演出作为一份独一无二的经历来体验。所以她认真、执着、全力以赴。这所有的记忆,都是她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亦是一种因缘。 3 应制片部门的要求,梦非每天都会上网发布一条微博,有时表达自己对角色的理解,有时讲述拍摄过程中的趣事,有时发一张现场的工作照。梦非知道,所谓面向公众的日记,其实根本就不是日记,而是工作的一部分。 有时她实在累了,又想不出该发什么内容,便对张姐叫苦,“还不如让他们把每天的内容都写好,我直接复制粘贴上去得了。或者,这个账号干脆就交给制片人去打理算了,反正也是宣传工具,又不是我的个人观点。” 张姐对她笑笑,笑里有宽容,像是谅解她孩子气的抱怨。张姐给出建议:多放几张席正修的照片。这样既可以省去笔墨,又能迅速增加粉丝的关注,还可以增加宣传力度。毕竟席正修的知名度才是影片的最重砝码。 梦非照做。果然,她的微博粉丝数迅速上升,短短数日内增至十万名。但凡张贴的照片里有席正修的身影,下面的评论便如潮水般汹涌,各种溢美之词源源不断。梦非算是见识到铁杆影迷有多夸张。 不少影迷给梦非发来私信,询问席正修的各种生活细节,还要梦非谈谈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感受。这类私信是不能回复的,梦非知道,就算回复也无可奉告。她只能关掉微博,佯装不见。但每日数百封信件必然到达,又让她不堪其烦。想知道他的事,为什么不直接发信去问他?梦非想。但又想,怎么知道他们没发过呢?席正修的信箱肯定每天都爆满。想到这里梦非笑起来。看来做名人也没什么开心的。 与他接触下来有什么感受呢?梦非在心里问自己。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比其他人更有发言权。因为,他跟她几乎就没什么接触。 大部分时间里,席正修所表现出来的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冷静客观,不流露明显的爱憎,也从不表现情绪。 所以,在众人眼中,席正修是一个非常冷、非常有距离感的人。 即便和他在一个剧组工作,天天见面,也无法从他身上窥透到任何更多的东西,他内心世界的东西。 直到很久之后,梦非才知道,冷漠只是一种表象,席正修的内心其实非常丰富、敏锐,别有一番天地。只是他很少给别人机会去靠近他、了解他。 也是到了很久以后的将来,她才渐渐明白,他们之间的故事,并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少女怀春。若他对她无意,她是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的。 是他,主动向她打开了一扇久久不曾开启的门。 是他,邀请她走入他的世界。 4 在梦非后来的回忆里,席正修第一次与她深入交谈,是在一次换景休息的间隙。她记得那是一个金灿灿的午后,阳光把林子里厚厚的落叶都晒得焦黄生脆。工作人员各司其职。梦非因下一个镜头不是她的戏,偷闲坐在一旁捧起一本诗集来读。片刻之后,她余光感觉到席正修走过来。她抬起头,看到他在不远处站定,喂他在戏中骑的一匹棕色大马喝水。他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和鬃毛,眼神和动作都极为温柔耐心。 她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只觉得他对待那匹马十分友爱,仿佛这匹马并非剧组租借来的道具,而是他从小饲养的宠物,是他的家人和伙伴。 她不禁好奇,问他:“你不怕吗?” 她曾多次被人告诫,不要随意靠近剧组里的马匹,牲口毕竟是牲口,万一被踢到撞到,有个好歹,没人负得起责任。 “怕什么?”他微笑。 她答不上来,抿嘴一笑。 他却说:“动物有灵魂,你相信吗?看它们的眼睛。” 她看向那匹马的眼睛,像很大的玻璃珠,漆黑而温润,有一股温柔的哀愁,又不乏流露出警觉与自尊的神态。她相信他的话,动物有灵魂。 “你很爱动物。但是,不怕它们突然伤害你吗?”她问。 “不怕。”他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害怕是社会教化的产物,并非人的原始属性。小孩子都不懂得害怕,敢于赤裸地在泥地里奔跑,敢于拥抱自然,拥抱任何人、任何动物。人若都能变回小孩的样子,多好。” “可小孩如果没有大人管束,遇上危险怎么办?” “什么是危险?”他笑着反问,“我小时候在非洲,骑过大象,抱过狮子,还同蟒蛇玩耍,现在依然活着。” 她惊呼道:“你去过非洲?” 他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只微笑。 “你怎么会去过非洲?”她追问。 他笑而不答,只捡起她手上的书,“你在读什么?” “一本诗集。”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可能没听说过。” 他随意地翻看着,脸上有微妙的笑意。 她想,他一定在心里笑话她,小小年纪读这种文艺而晦涩的英文诗,太做作了。但下一刻,又不知哪儿来一股勇气,她拿起书,对他说:“我念一首给你听,你想听吗?” 他未答,她已兀自念起来: We underestimate damage done to the sky When we allow words to slip away into the clouds I remember…… 她念到一半,他已跟上: I remember ****** promises to you outside We were watching flowers that hadn’t opened A bee darted, careful not to stick to your half-shut mouth 她惊讶地瞪着他,“你也知道Mortensen?” 他微笑不语。 那一刻,她看着他,脑海一片寂静。 她最喜欢的丹麦诗人的诗歌,他竟然也会背诵。 他身上究竟有多少让人惊叹的秘密能量? 在他开口念出诗句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内心的花园来了造访者。 她是一直在此守候的人,身边有花朵、飞鸟、大树和沙沙的风声。但很多年很多年,都只有她独自一人。独自等待,独自长大。 然后,这一天,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的脚步声。 柔软的青草和泥土在那小心翼翼的步伐下,发出轻轻的叹息。他就这样靠近她。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她克制着内心的惊喜与激动,平静自然地说。 “你喜欢他什么?”他问。 “自由。”她脱口而出,“他的作品所传递的自由精神。” 他看着她,眼中隐约浮现出笑意和赞许。 她又说:“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规则、限制、教条。我心底最渴望的,是突破所有的羁绊,自由地来去,自由地生活,自由地追求心中所念。” 还有,自由地拥抱一切,拥抱自然,拥抱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毫无畏惧,不害怕任何事物,只跟随内心的自由与爱。 她说:“自由,几乎就是生命存在的最大意义。” 这些心里的话,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不知为何,却愿意在这个依然陌生的男子面前吐露心声。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等你再大一点,你就会懂得,没有人可以拥有绝对的自由。我们无非是牺牲某一些自由去换取另一些自由。”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温和简单的几句话,触动了她的心灵。 平常从无人与她这样对话。她完全不曾想到,他,一个大明星,会与她恳挚相对,平等交谈,并探讨她所感兴趣的话题。 她略有恍惚,沉思片刻,鼓起勇气问道:“那我该如何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何实现自己的梦想?” “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笑起来,“你只是在重复我的话。我想知道的是,做成这些事情的秘诀是什么?” “秘诀就是,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虔诚,并无丝毫戏谑。 自由是终极追求。但在世俗社会中,自由毕竟是有限的。 可那不能成为逃避梦想的借口。生活中的一切选择,最终都只是在“取”和“舍”之间选择。想要达成梦想,并没有什么秘诀,有所舍,有所取,然后,放手去做。就像Nike广告说的:Just do it。 关于万事万物的一切道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她看着他,心里又静又空,发不出声音。 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萦绕在两人之间。 她感受到他的气场,感受到自己被郑重对待的情谊。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她当成小孩子。 他对待她的方式,有一种特别的张力。他对她的亲近,以及在控制力下表现出来的疏离,都带着真诚的善意,以及谨慎的持重。 在某些时刻,她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他冷淡矜傲的外表,抵达她面前,饱含着力度与温情。 她由此知道,他认识她。他能看到她内心深处那团微小而执着的火光。而他的身心内在,亦有某种东西与之映照。 5 剧组每天七点出发。宾馆的早餐六点开始供应。主要演员每天五点就要起来化妆,有时化完妆已没有时间吃早餐。所以梦非常常只在化妆间泡一碗方便面当早餐。 这天清晨,席正修走进化妆间,把一册书和一只纸袋放在梦非面前。 梦非诧异,拿起书,是Mortensen的最新诗集。 正文 第8章 戏如人生梦醉(2) 她惊喜万分,抬头看他。他笑着示意她打开。她翻开封面,扉页上竟有诗人的亲笔签名。黑色水笔签下的字,崭新得仿佛墨迹未干。 “你去过他的签售会?”她简直想尖叫。 他淡淡一笑,“年初在欧洲拍戏。机缘巧合。” 她又低头翻看诗集,一页页浏览,掩饰不住兴奋,然后突然抬头,问他:“你是打算借给我看?还是……” “送给你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根本不当回事。 “啊,那太谢谢了。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她笑,喃喃说着,非常腼腆,然后抬头,却见他唇角微微一挑,眼中有些淡漠的不屑,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本书也值得这样兴奋? 她更羞涩,心中又慌乱又感激,把书本抱在胸前。 他不再说什么,兀自走到化妆镜前坐下。 她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又打开那只纸袋子。只见里面盛满了各种食物——面包、牛奶、水果,以及装着维他命片的绿色半透明小盒。 咦,这不是席正修的助理为他准备的配餐吗?他放在她面前是什么意思?是让她吃吗?他自己吃过早餐了吗? 她心生疑惑,看他一眼。他却若无其事地在读报,毫无表示。 犹豫再三,她还是提起那只袋子,走到他身边。她刚要开口询问,他已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她,淡淡地说:“给你吃的。”他说这几个字的语气稍有些不耐烦,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像是在说,怎么这么笨,这么啰唆。 “哦。”她呆呆地,抿嘴浅笑,快乐而不知所措,呆了半晌才想起来说:“谢谢。” 又是谢谢。他只浅浅一笑,低下头读报,不再理会她。 她心里乱乱的,抱着那袋食物坐到一旁,又发了一阵呆,才慢慢吃起来,吃着吃着又在心里埋怨自己嘴笨。大明星送她书,又送她营养早餐,可她除了谢谢就不知说别的。她又想,就只说了谢谢,他还嫌烦,还嘲笑她小题大做,要是再多说几句,他会不会不高兴了? 就这样,片刻工夫,她的心思已千回百转。 她看得出来,他关心她,知道她喜欢什么,就送给她;见她天天吃方便面,就把自己的早餐给她吃。他对她好,但又不愿和她过于亲近。他对她的好,更像是长辈对孩子,带着责任,带着严厉,甚至带点兄长对小妹妹的那种不屑一顾和不耐烦。虽然心里疼惜,表面上却又冷冷的,懒得啰唆的样子。 这么想下去,她心里甜蜜起来,也不安起来。直觉告诉她,席正修并不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个样子。他把那个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了。 内心的感受与理性的认知,究竟哪一个更加可信? 他对她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 她想知道,又怕知道。 但有一点,她已在心中明确无误:从这天起,她在他面前不再是“小朋友”,他在她眼中也不再是“席叔叔”了。 某种改变已经悄然发生,他们两人皆心知肚明。 6 过了几天,席正修的女朋友陶文嘉来剧组探班。 陶文嘉二十七岁,也是个艺人。她与席正修的恋情一直在报纸的娱乐版面占据大量篇幅。梦非素来不关心这些,却也从同学口中听熟了这个名字。 在拍摄现场,梦非亲眼见到了陶文嘉。是个娇俏可人的女子,面容清丽、个子高挑、打扮入时,深秋了还穿着丝绒裙子和黑色细高跟凉鞋,肩上裹着雪白的狐皮,一看就是个明星。梦非听人说,陶文嘉以前是个模特,近两年才开始拍戏、唱歌、做代言,与席正修恋爱后,知名度迅速提升,星途大展。 陶文嘉在剧组里甚是活跃,自知一出场便是众人目光焦点,因此尤为轻松愉快,四处派发零食水果,对谁说话都嗲声嗲气地扮可爱,十分骄纵天真。她亲热地管梦非叫“小非非”,完全把她当小孩,塞给她一把糖果,“可怜的小非非哟,拍戏苦不苦?比在学校里念书苦多了吧?”梦非看着陶文嘉天真烂漫的样子,只沉默地笑笑,没有回答。 陶文嘉在梦非这里讨了没趣,便转去搭讪导演和制片人,每说一两句便咯咯地笑,肢体语言极丰富,毫不吝惜地卖弄风情。导演和制片人都捧她的场,对她十二分的客气。 梦非静静地望着一切。她觉得这位年长十岁的陶姐姐比自己更亲切活泼,比自己更像个懂得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也许这样的女子才是有魅力的吧。 而自己只是个普通女孩,既不漂亮也不妩媚,又不懂为人处世的圆滑,恐怕是很难让人喜欢的。 想到此处,梦非不禁黯然,自卑起来。 梦非一整天都很沉默。女孩子有了心事,眸光也变得幽深起来。 她并不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当然知道自己因陶文嘉而自卑难过是毫无必要的。那一类艺人其实并不像她们看上去那么风光完美。但她就是忍不住有些嫉妒。嫉妒什么呢?她甩甩头,非常不喜欢这样敏感而计较的自己。 晚上吃饭的时候,费导问梦非:“怎么了?不舒服?” 梦非慌忙答道:“没有、没有。” 费导说:“身体不舒服要报告,不许死扛。听到没有?”糖心老爹温柔的责备里满是慈祥与关怀。 梦非低下头,连说知道。 毕竟年少,心底藏不住事。有了一点小心思,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想周围人其实都察觉了。费导的问候点醒了她。 可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胡思乱想,必须端正心意,清醒自重。 她是来拍戏的。这是一份工作。工作需要专心致志、心无杂念、全力以赴。少年人自有许多忧愁、困扰,以及发自内心的疑问。不要期待有人来做解答。一切的迷茫、痛苦、悲哀、奢望、不适宜的情绪,终究只能靠一己之力,独自将它们消化。 晚上收工回到宾馆,梦非瘫倒在床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像是打了一天的仗。 她拿出手机给顾芳芳发短信:席正修有女友。 芳芳说:又没结婚。 梦非说:喂,你才十七岁! 芳芳说:朱丽叶嫁罗密欧时也才十四岁。 梦非说:他大你整整一轮。 芳芳说:我不在乎。 梦非说:你花痴!至少一千万人爱他。 芳芳说:但他也只能娶其中一个。 梦非说:他可能一个都不娶。 芳芳说:帮我把信给他就好了啦。 梦非说:你真没救。 芳芳发来一个讨饶的微笑。 梦非盯着屏幕呆了半晌,放下了手机。其实,这场对话,是她和自己心里那个小魔鬼的较量吧。 本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对一个人见人爱的成年男子,不会产生任何感情,却没想到,未能免俗。 十七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却是陷入了一场白日梦。并且是一场所有女孩都在做的白日梦。 这可如何收拾? 她闭上了眼睛。 7 一连两天,梦非都浑浑噩噩。 在拍摄现场,她开始耐不住任何闲暇,一空下来便期待着有谁来跟她闲谈、逗趣、说笑,哪怕开几个无聊得发傻的玩笑也行。这样她就可以停止胡思乱想,可以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不用再费那么大力气来阻止自己去关注那一对明星璧人。 可偏偏一个这样的人也没有。 平日总在她面前蹿来蹿去讲荤笑话的小伙子们忽然一个也不见了。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不想要的时候,多得赶不走。想要的时候,却偏偏都失踪。 然而她又想,就算有人来陪她,又有什么用?填补得了什么? 这么大一个剧组,有这么多人,可每个人的内心仍是孤独的。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他们白天和你在一起,晚上和你在一起,可当你心里有了一个不可能的人之后,哪怕身边有再多旁的人,还是会觉得寂寞。 甚至那寂寞只会更深、更锐利,像心头一根拔不去的刺,时时让人痛。 幸而工作量很快加重。 这晚,统筹张姐给各部门发放新的拍摄计划单与场景表。 梦非见“气氛”与“景别”两栏写着清一色的:夜,外。而演员的化妆时间则变成了下午四点。 呵,终于要进入最艰苦的夜景加外景拍摄了。昼伏夜出、黑白颠倒,将是对全体工作人员体力与意志的考验。 梦非有些期待,也有些紧张。其他心事暂且放到一旁。 是夜,第一场夜戏拉开帷幕。 将军带着公主逃避敌军追杀,进入荒山野岭。 他们在山中僻静之处休憩,暂得喘息。 山林静谧,夜色如水。一轮清辉,独照天边。 若翎公主双目迷离,望着月光,怔怔发问:“将军可有家室?” 将军道:“末将尚未娶妻。” 若翎轻叹,“苦了将军,常年带兵征战。如今还要陪我踏上这无望之路。” “保护公主乃末将职责。” “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 将军低头沉默着。 若翎哽咽,“将军正是大好年华,何苦追随我这落难女子?倒不如,就在这里,一剑杀了我,落得一身轻松,从此海阔天空。” “公主别这么说。” 若翎恍惚地微笑起来,“又或者,拿我的人头去向敌军投诚,待有朝一日,为我族人复仇……” 话音未落,忽闻耳畔阵阵破风之声,数十支箭齐齐射来。敌军追至。 将军反应迅捷,拉住若翎,两人一起翻滚下山坡。敌军的箭擦着他们的身边飞过。在两人下滑过程中,若翎的衣衫被树枝勾住,难以脱身。 情况危机,若翎说:“别管我了,你快走。” 将军不理,拔剑割开她的衣服。衣服撕裂的一瞬,若翎滚落山坡,掉入河中。将军随后跃入河中,将她救起。 这是无比艰难并激动人心的一场拍摄。梦非前所未有地入戏。一个少女对一个成年男子能够有的所有依恋之情,她全部倾注在戏中。 若翎衣衫湿透。她抱紧自己,在寒夜中瑟瑟发抖。 将军找来干净衣服让她换上,然后自己背过身走远。她瑟缩着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上干净衣服。换好了,才敢怯怯地回过头去。 他在数丈外,背对着她,静立不动,英武伟岸的背影,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她觉得安心,知道一切都会过去。 他射下山禽,烤来当作食物。 两人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守着篝火。她冷,依偎在他身边,火光映上她的双颊。跃动的火焰在她漆黑的眼底荡漾。 他说:“翻过这座山,即可赶到临玉,城中尚有兵马。” 她摇头,“其实,若能活下来,我宁愿只做个平民百姓。” 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笑,“我知道,你有抱负,不甘于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 他仍然沉默着。 她看着他,“若我不是公主,你不是将军。你我就找一片荒无人烟的山林,结为夫妻,天长地久,悠然生活,你愿不愿意?” 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末将只求保护公主周全,不敢另生奢念。” 她轻轻叹息,“究竟哪一种选择才更需要勇气?我不知道。” 她想起年幼时,自己约七八岁,就见过李将军在父王面前受勋。当时他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英俊神武地立在殿中。她躲在帷幕后偷偷看他,已经记住他的面孔。 后来的岁月里,她慢慢长大,成了清丽少女,亭亭玉立。他统领三军,成为大将军。父王知道女儿心思,早有意将她嫁给将军。却不料好事未成,战事忽起。邻国伙同蛮族人以极卑劣的手段攻陷都城。 他们成了沦落人。一切再无可能。 他知道她爱他。她也知道他爱她。 但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如今,大难当头,他们一路流亡,生死仅在一线间。他们的爱情或在这重重苦难下被迅速点燃。但彼此都知道,这份感情前路渺茫。 有那么一刻,梦非感到恍惚。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或许,这一场逃亡、这一场拯救、这一场相爱、这整个故事,都不是文人的杜撰;或许,这一切在几生几世前,曾真实地发生过。 这一段凄美悲壮的情爱,洒满了热血,牵动着国恨家仇,破碎于往昔风尘,沉没于时间深处。 而她,带着前世姻缘,在这个时代重生。循着灵魂不灭的记忆,再次来到他面前。她从未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觉,在某个遥远的过去,她见过他。 她不由自主地靠向他宽阔的肩膀。 他温存地揽着她。她静着,不动亦不说话,唯恐惊动了他。 她感觉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众人都静静的,被这场面感动。 这些老剧组们看惯了专业演员的表演。那些表演即便再逼真,总还是表演,无法真正打动人心。但他们却从没见过梦非这样至纯至真的感情流露。 此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被带入戏中,都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现场一片寂静。 费导大声喊:“停!”随之击掌,“太棒了!非非演得太棒了!” 众人都跟着鼓掌。 火光中,公主与将军的目光仍久久黏连在一起。 她眼神清透,明净如水。火光跃动在她的双眸中。 摄影机已经停下。她却还在戏中,长久地注视着他。褐色的眼眸,她被那深邃的眸光慑住,并从他眼底读到了让她惊心动魄的东西。 成长,就在这一瞬间。 他唤醒了她内心的另一个自我。 这种自我的觉醒,带着炙灼的疼痛。梦非仿佛冲破了混沌的黑暗,提炼出一个崭新的灵魂,对整个世界产生了全然不同的知觉与感受。 犹如破茧。 8 凌晨时分,剧组收工休息。 梦非一直恍恍惚惚,还沉浸在戏里。 这一晚,她太入戏,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晚,她就是若翎公主,席正修就是李将军。这是属于他们的夜晚,而他们,属于彼此。 可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感觉。 除了她,所有人都在导演喊停之后,回到现实,包括他。 收工的时候,梦非看见席正修与陶文嘉一起离开,陶依偎着他,十分亲密。是呵,他们才是一对恋人。而戏中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梦非垂首,黯然伤神。 回到宾馆,梦非洗漱上床,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 这下完了,自己竟为他失眠了,梦非痛苦地坐起来。 她无奈地打开台灯,靠在枕上,摊开剧本来读。她发现自己沉浸在戏中难以自拔,根本不想放下,不想离开故事。收工之后,她总觉得心里缺失了什么,却不知如何填补这一块缺失,只好不停地读剧本。 张姐在邻床翻了个身,“还不睡?天都快亮了。” 梦非将台灯调暗,恍惚道:“过一遍明天的戏,就睡。” 她瞪着剧本发呆,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想回到现实中。她几乎迫不及待,想要跳过整个白天,到第二天夜里再次开工,继续投入角色。 刚进剧组那段时间,总觉得压力深重、时间紧迫,早晨接了叫早电话也起不了床。而现在,却失眠了。她已经对他有了感情。 可是,除了将心底这份隐秘的感情深藏起来,她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一份无望的感情,如果这样沉溺进去,她会感到羞耻。 他不过是一个明星,被无数年轻女孩疯狂迷恋的明星。她身边就有同学给他写情书。是的,顾芳芳的那封信,至今尚未转交,这样拖下去究竟是为什么呢?真是可耻。 她干脆起来,拿出那封信,对自己说,做个了断吧,今天就把这件事结束。 梦非出门来到走廊,走向席正修的房间。 正是凌晨,全组的人都在睡觉。走廊里空无一人,很安静。梦非的脚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走廊里灯光幽暗,前前后后也并没有摄像头。她放下心来,调匀呼吸,告诉自己,要坦然,不必心虚。 梦非来到席正修房间门外,刚准备蹲下身往门缝里塞信,忽然听到里面传出某种声响。似乎是家具响动的声音,隐约还有女人的声音,听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抑或是别的。梦非的想象力被瞬间调动起来,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些画面。这屋子里是一对成年男女,他们在做什么不难想象。 梦非心里一阵难受,这时却又听到那女人说了一句话,声音尖锐,带着怨气,似乎是在争执什么。 梦非知道自己必须得走了,无论房间里正在发生什么事,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站在这里偷听。 可就在这时,里面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摔到了地上。 梦非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门突然开了。 陶文嘉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出来,看到梦非站在门外。她吃了一惊,随即冷冷瞟她一眼,甩手而去。 梦非屏息呆立,一动不动,望着陶文嘉的背影远去。那一身豹纹皮衣和黑丝短裙,带起一阵气势凌厉的香风。 这是一切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惯有的气焰。 梦非看傻了,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正文 第9章 戏如人生梦醉(3) 呆了半晌,她回过头来,看到席正修正在拾捡散落于地上物品,衣物、杯盘、几册书、老式激光唱片……先前不知是谁动怒,将桌上的东西齐齐扫落至地上,屋内一片狼藉。 席正修感觉到门外有人,抬起头,看到梦非。 两人目光相交。他似乎不惊讶,不疑惑,也不尴尬。少顷,他无言地垂首继续收拾物品,神色如常,只隐隐透着几分疲倦。 梦非却瞬时反应过来,自己出现在这里,目睹了他们这场不欢而散,是非常突兀,甚至无礼的。就像一个小偷,偷到了别人的秘密。 而此刻,她还不走,还傻傻地站在这里,手中还攒着一封信,更是让人一看便知晓其心事。她霎时觉得无地自容,双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低头对着地毯含混不清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匆匆转身跑开。 梦非回到房间,一时心乱纷繁,既后悔自己行事莽撞,又埋怨顾芳芳给了她这么一件难为的差事。 但等心绪平定后,她又感到一丝欣慰,甚至是庆幸。 席正修和陶文嘉似乎并不像他们看起来那么幸福。 她为自己的欣慰与庆幸感到羞愧。她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自私阴暗的念头。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深的夜色。 十七岁的苏梦非,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失眠了。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内心深处轻轻萌芽。 她还不能确定,那种东西,是否真的就是,最初的爱情。 9 陶文嘉第二天就离开了剧组。梦非看到她与席正修在宾馆门口告别。陶文嘉穿一身裘皮,戴大墨镜,与席正修亲密如常,有说有笑。 梦非先是困惑,后又觉凄酸。成人世界,叫她看不懂、猜不透。 他们都是公众人物。或许,对他们来说,以相爱的面貌示人比真正相爱更为重要。 到了拍摄现场,等待布光间隙,剧照摄影师叶闻达忽然走过来与梦非搭讪,“小非非,这几天怎么这么忧郁?” “啊?我吗?”梦非被乍一问,心慌意乱,答非所问。 叶闻达笑,“真是个小姑娘,心事全在脸上呢。” 叶闻达是一所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学生,是个染棕发穿名牌的时髦男孩,平日同梦非并没有什么交流,这时突然热络亲近显得突兀。 梦非只觉脸上一阵发烫,低下了头。 叶闻达又说:“别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这世界上,你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只要你够坏。”他对她眨眨眼睛。 梦非瞠目,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隐约地,又好像有些明白。 “好啦,加油,我看好你呢!”叶闻达冲梦非笑,笑得又调皮又邪气,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拍一下梦非的肩,走远了。 剧照摄影是个独立部门。摄影师非常自由,独来独往,连出发和收工的时间都可以自定,届时只需交出若干剧照及工作照即可。所以平日几乎没人注意到叶闻达这个人,他也甚少与旁人来往。 此时梦非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惶惶。这个神出鬼没的人,原来一直在暗中悄悄观察她。她的心思、愁肠、一举一动,都被他藏在照相机镜头后面的眼睛捕捉到,实在可怕。这么想着,梦非更觉得在剧组需要谨言慎行,感情不能形于色是金科玉律。 这天将要拍摄两场艰难的戏。 第一场,在野外,将军带着公主策马逃避敌军追捕。公主中箭,战马受惊,两人一起从马背上摔落。 全景已由武行的替身演员拍摄完成。而近景的拍摄,需要两位主角亲自上阵。对梦非来说,这个镜头很有难度。 尚未开拍,武术组已劳师动众地摆开架势。海绵垫、护具,全都上阵。几名武术指导围着梦非和席正修,反复指点动作要领。 其实只是一个从马背上落下的动作,有海绵垫托着,不会有太大危险。但因为梦非是个没有经验的小女孩,所有人都无端紧张起来,连医务组也在一旁严阵以待。 梦非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不免有些担心。她去看席正修,却见他还是平日那副沉静从容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是没有困难二字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似乎演将军演久了,气质中自然揉入了那份不怒自威的傲气。 有他这份笃定在旁,梦非自己亦觉得心定不少。 费导对两位演员说:“这场戏是全剧的转折,公主与将军的感情在这场戏之后将大有进展。”费导格外看重这天的拍摄,让摄影组准备双机位。 摄影组很快摆好器械。主摄影在小升降上,副摄影在移动轨上。因为地上铺了大块的海绵垫,费导强调道:“一定不能穿帮,海绵垫不能入画。” 经过多次设计和排演,武术组帮助演员设定好落马的位置,辅导好技术动作,再为演员绑上护具。终于,一切准备完毕,可以开拍。 执行导演发令,马儿奔跑入画,受惊,扬蹄,公主和将军落马。 费导喊:“停。这条过了。” 梦非并未料到这个镜头会如此轻松地通过,正欲同席正修庆贺,却听副摄影叫嚷道:“不行,得重拍,穿帮了!” 由于监视器连接的是一号机的画面,二号机画面只有副摄影自己能看到。他说海绵垫入画穿帮了,那就只能相信他。 从头再来一遍。梦非再次感受到身体重重砸落在海绵垫上的疼痛,五脏六腑都震得难受。起身的时候,席正修拉了她一把。他看她的眼神中有些忧虑和心疼。 本以为这第二条应该可以通过。有了前一条的实践经验,这次副摄影应该可以避开海绵垫。却没想到,副摄影仍报告:“无法避开海绵垫,镜头穿帮。” 还得重拍,这意味着梦非和席正修还得再摔一次。 一名武术指导面露不忿,说:“演员的技术动作没问题啊,是你们摄影组自己活儿不好,连一块海绵垫都避不开,搞什么!” 副摄影立时反击,“是你们武行活儿不好吧?摔个马还要摆这么大一摊子,把地都盖住了,怎么拍?”他的话表面上是在指责武行技业不精,动作戏设计不够巧妙,但内里锋头又直指梦非和席正修娇气,落马要用这么多海绵垫。 因摄影组是核心技术部门,摄影师又是业内有名的好手,所以摄影组的班子从副摄影到助理到场工,均乖戾嚣张,十分刁钻。尤其在拍摄现场,除了导演,他们谁的面子都不买。就连对席正修这样的大牌演员,他们也不十分客气,常常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费导有些为难。席正修是明星主演,得罪不起,总不能让他一遍遍反复从马上摔下来。但摄影组亦坚持自己的道理,镜头穿帮了就是穿帮了。 两组人吵吵闹闹,各执己见,又有人爆粗口。 席正修这时开口,简单地说:“没事,再拍。”他涵养好,反应极淡,明知对方针对自己,仍面无愠色,言简意赅,主动承担。 费导宽慰。摄影组也不好再说什么,准备重新拍摄。 梦非默默无言,把一切看在眼里。剧组中那么多男人,却少有稳重、谦和、沉静者。更多人心浮气躁,惯于口出脏话,或提高嗓门批判他人,如此都不过是流露了内心的孱弱。欺人并非强者的表现,助人才是。坚定的心、宽容的胸怀、温和的表达,才具有真正的力量。 席正修身为大牌演员,却性情随和,遇事淡定从容、克己忍耐,实为可贵。他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么想着,梦非心中对他的倾慕又增添几分。 或许,所有的爱情,最初都只源于这样微小的细节。 重新排演,武术组撤走一块海绵垫。这次只剩下一块海绵垫了。梦非再次摔落的时候,翻滚了几下,滚到了海绵垫外,身体磕在地面的小石子儿上,浑身疼痛。可就这样,摄影组竟然还说穿帮了。这意味着要摔第四次。 武行的人彻底火了,武术指导说这戏没法儿拍了,甩手离去。摄影组趾高气扬推卸责任,一副“这事不赖我,爱莫能助”的姿态。费导万分为难,一时沉默不语。梦非揉着摔疼的胳膊,看着僵持的众人,亦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后,席正修默默走过去,拎起那块海绵垫,拖至远处。 “好了,再拍一次吧。”他淡淡地说。 众人皆不明白。难道他竟打算不用海绵垫,直接从马上摔落到地上? 武术指导头一个反对,一边说着:“这怎么行?”一边要将海绵垫拖回来。席正修微笑着朝他摆摆手。 费导客气地问:“行不行啊?正修。” 席正修仍是无言微笑着点一点头,表示没问题。 导演和演员都没问题,其他人当然也不必有意见。 各部门准备再次拍摄。医务组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忙碌地做起准备工作,似乎已经拿出了绷带和止血药。 梦非看着席正修,脸上写满疑虑和担忧。 席正修却冲她淡淡一笑,俯到她耳边轻声说:“等会儿抱紧我。” 梦非觉得自己的心跳顿然停了一拍。他真的打算直接从马背上摔到地上,还要她和他一起。他胆子也太大了。但下一瞬间,一股激情在她心底油然而生。他要率领她去做英雄了。他们要一起勇敢地闯祸了,要让那些平庸的、无能的、挑剔的人们好好看看,要让那些用心险恶的人自惭形秽。 他向她伸出手。他的手强壮而温暖,给她无限勇气。她借着他的力,翻身跃上马背。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她将随他一同去实践那强烈的、单纯的、美好而狂热的激情。她微笑起来。 马儿加速奔跑。他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信任我吗?” “是,我信任你。”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天碧蓝,风声在耳畔。这一刻的无畏、这一刻的极致浪漫,只有马背上的两人自己懂得。这一刻的疼痛,这一刻的温柔,也只在他们两人的记忆深处永恒。旁人、看客,皆无法体会,无法懂得。 到那一瞬间,马儿扬起前蹄,他们一同翻腾到空中。她闭上了眼睛。一刹那的失重。她感到他的一双手臂紧紧拥抱住她,将她护在他宽阔的胸怀中。 他们在空中的时间不足一秒,她却在这一刹那间感受到他忠诚而坚实的守护。这一刹那,有如一生那么长。 下一瞬间,他们一同摔落在地上。 她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震荡,却并不十分疼痛。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摔在了他的身上。他以自己的身躯为她抵挡。落地之后,他还一直紧紧地抱着她。 导演喊停。武行和医务组的人一拥而上,扶起两名演员。 席正修一直说“没事,没事”,可谁都看得出他摔得很疼。 他的背!他的背部有旧伤。梦非猛然反应过来,心里钝痛。 他冒了这么大的险,为了保护她,为了拍好这个镜头,为了缓和组里人的矛盾,却独独没有为他自己考虑。 这次不可能穿帮了。摄影组再没有什么话说,几个人低头忙碌,换镜头、换胶片,目光都躲躲闪闪。武行的人也没什么话,默默收拾海绵垫和护具。 席正修是什么样的职业素养,有目共睹,他的坚强与刚毅,令众人诚服。 费导则有些讪讪,避重就轻地说:“这条拍得太好了!太逼真了!”一时无人应声。他又说两名演员太敬业、太了不起了,晚上去吃顿好的,他请客。 还是没人附和,气氛稍僵。最后仍是席正修淡淡地圆场,“费导太客气。” 梦非看看费导,看看席正修,又看看武行及摄影组那几个人,心中感慨万千。 一切人情世故,不过如此了。 10 下午紧接着拍当天的第二场大戏——将军为公主拔箭疗伤。 公主左肩中箭,命在旦夕。将军带公主在荒郊山洞内避敌,冒险拔箭。 这场戏的拍摄中,梦非需要脱去衣服,裸露一部分身体。化妆师已提前为她安置好肩上的“伤口”,服装师亦配合,做出相应效果。 因拍摄内容特殊,工作人员被精简,但仍有不少男性在场。梦非有些不自在,尤其在面对摄影组那几个助理时。这几人平日就不怀好意,目光猥琐,这天更是放肆。那个一助拿测光表在梦非的脸和胸前来回比划,摆来摆去,测光测了好几分钟,嘴里还歹兮兮地调笑着,“小姑娘皮肤真白,光都不用打了。”其他几个助理就哄笑。梦非窘得脸颊绯红,只觉得那些目光游走在她周身,像是在剥她的衣服。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 一个女孩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次异性目光的洗礼,爱慕的、欣赏的、猥琐的、图谋不轨的。几乎每个女孩的成长都伴随着重重危机。只是大部分少女直至成年都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她们被保护得很好,对危险和痛苦并不自知。一旦某一日离开了校园,才发现外面满是豺狼虎豹。这一刻,梦非忽然理解了母亲当初的担忧。 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戏拍好。这是正规的剧组,这是正规的拍摄。况且,有席正修在,她要面对的无非就是他而已,面对那样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呢。梦非努力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服装组的姐姐看出梦非的心事,为她裹上一件大衣,“别紧张,还有我在呢。”梦非感激地微笑,深深吸气。 草垛为榻,若翎平躺其上,气息奄奄。她对将军说:“我伤得太重,恐拖累了你。我留在这儿,你自己走吧。” 将军不理她,只沉默而迅速地拾柴、生火,并撕开自己的衣服,准备绷带。他做完一切准备,跪至若翎榻前。 若翎聚起一口气,吃力地说:“我命令你走。” “恕难从命。”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神情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坚定,还有全力担当的勇气。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滚落。 他俯下身,查看她肩上的伤情。他沉默、专注,面色严峻,一语不发,眉宇间掠过一缕忧惧,又很快恢复平静。 “公主,我们先把箭拔出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 她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轻轻解开她的衣衫。她暗暗吸气,恐惧地战栗着。 她的整个肩膀裸露出来。箭从肩窝处穿过,伤口惨不忍睹。他用力折断了箭羽部分。箭杆牵动伤口,她疼痛难忍,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他扶住她的身体,将她慢慢侧转一个角度。 他的手碰触到她的肌肤。她肌肤的柔嫩白皙与他的粗犷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以前从未让一个男性碰过她的身体,这样亲密、直接的接触使她心底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抽搐,不由地缩紧了身体。 他看着她虚弱、痛苦并羞涩的样子,心中不忍,又充满怜惜。他取来一小截软木,放在她嘴边,“咬住,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她听从他的指引,咬住那截木头。 “别怕,有我在。别怕。”他轻声安抚。 她仍恐惧得浑身发抖,额上沁出密密汗珠。 “准备好了吗?”他握住她的手。 她闭着眼睛,点头,示意他可以拔箭。 这时,导演喊停。 梦非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席正修的脸。 她一时弄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一瞬的恍惚。 服装组的姐姐快速上前来,为梦非披上了衣服。 费导重新讲解这场戏。他认为,在拔箭的那一刻,公主应该睁开眼睛,看着将军。因为,在这一幕,公主的心理发生了重要变化。 在整个逃亡途中,公主完全依赖于身边这位虔诚守护她的将军。她将性命交托到他手中。而到了这一刻,她完全被这个男人征服。 古时讲究男女大防,虽然公主爱慕将军,将军亦怜惜公主,但在逃亡路上,两人从未僭越。如今因拔剑疗伤的需要,她不得不在他面前脱下衣服。在古时的女人看来,这是极重大的事情。至此一刻,公主已全无退路。她的身体给这个男人看过了,就只能永远地属于他了,而她也心甘如此。所以,这一刻,她看着将军的眼神,应是彻底的恋慕与信赖,全然的交托。 重新开拍。 公主看着将军。她眼神中是带着绝望的信赖与依恋。 将军跪在公主身边,一手按住她的身体,一手拔箭。那一瞬间,她痛得哭起来。口中咬着木头,喉咙深处却不可抑制地发出哀号。 箭杆终于被拔出。她痛得几乎昏厥,苍白的脸上都是汗水。 他用力按住伤口止血,然后用事前准备好的绷带为她包扎。 她虚弱得快要失去意识。他看着她,她的痛楚犹如加在他身上。但他克制着自己,排除杂念,聚拢心神,严谨地做好每一个护理步骤。 然后一切终于平息下来。他们渡过了难关。 正文 第10章 戏如人生梦醉(4) 他守在她身边,柔声安慰她说:“没事了,别害怕,已经过去了。”他极力掩饰,表现出沉稳,不让她看出他内心的痛苦与担忧。 她气息微弱,嘴唇发白,艰难地发声,“冷。” 他抱住她,让她靠入他的怀中。她饱受折磨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他紧紧地抱住她,用自己的面颊抵住她的额头。 这场戏完美收工。费导很满意。 梦非却有种虚脱的感觉,恍恍惚惚换下戏服,一时难分戏里戏外。 她入戏太深,下了场,浑身的知觉却还在戏里。连肩上那个伪造的伤口都好似隐隐作痛起来。兵刃穿过身体的感觉,究竟会有多痛?她想象着,真切地感受着。既然这种想象的、伪造的痛会真切地留在脑海中,留在皮肤的触觉上,那么心灵的痛楚与欢愉呢?爱情呢?想象出来的爱情,也会真实地印刻在心上吗?戏里,公主与将军相爱了。这爱情也在她心中留下不走了吗? 她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可她爱的到底是李将军,还是席正修?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默默忍受着心中一份无可名状的煎熬。 席正修这天也尤为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收工上车时,梦非的目光和他交会了一下。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她从他眼中的光芒里,感到了某种深邃的意味。但那感觉稍纵即逝,让人无法捕捉,无法分析。 11 晚上回到宾馆,梦非洗了澡靠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娱乐新闻:著名男星席正修的女友陶文嘉被爆料怀孕。 陶文嘉怀孕?梦非惊呆了。 新闻里说陶文嘉被狗仔队拍到进出女子医院,且腹部隐现微凸。画面配以几张模糊的偷拍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穿着宽松衣衫,戴着大墨镜,似乎真是陶文嘉。随后又放出席陶二人的官方合照,还有从前他们一起出席电影节时携手走红毯的录像,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梦非只觉得一股惆怅蔓延心间,又抑制不住地感到疑惑。 数天前还撞见他们吵架,转眼又传出怀孕的消息。难道……吵架是为这件事?若是真的怀孕,应该高兴才对,两人为何不欢而散呢? 成年人的世界,总有许多隐情,岂是她能够猜得出的? 梦非怔怔地盯着电视画面中陶文嘉的腹部,禁不住伤感,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陶文嘉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了属于席正修的一部分? 梦非难过起来。他们都是大人,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又做什么痴梦呢? 有一瞬间,她极恍惚。有无可能,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时分,她或许还在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下午,昏昏沉沉的课堂里,朦朦胧胧的阳光下,数学老师在讲解双曲线,忽然叫到她名字,让她回答问题。她倏地醒来,看到满黑板的x、y和坐标轴。阳光偏过了小小一个角度。南柯一梦,不过几分钟而已。一场轰轰烈烈的感情已经结束,下课铃声却还未响起。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是苏梦非在梦中经历了若翎公主的人生?抑或是,古时那位若翎公主,梦见了数百年后苏梦非的人生? 梦是未成的心愿,梦是难解的谜团。 梦醒时分,唯有空无。 12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梦非,过几天她要和父亲一起来探班。梦非高兴,好久没见到父母了。母亲又敦促,一定抓紧学习,拍戏应付过去算了。 是,是。梦非连连答应母亲。 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被划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种。学习有用,拍戏无用。数学有用,诗歌无用。一日三餐有用,白日梦无用。 挂了电话,梦非捧出数学课本,开始做习题。 考试、分数、排名,这些统统有用。可她还是弄不懂,数学到底有什么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都不需要用到sin、cos,或者圆锥曲线方程。 人们一直觉得有用并不断努力想要获得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何跳出千篇一律的人生模式?如何才能自由忘我地生活?如何摆脱束缚,摆脱外界给予的压力,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人生存在太多的无奈。 她的生活,看似完美无缺,看似普通正常,然而其中隐藏的压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时常觉得,整个世界似一台日以继夜不停运转的大机器,而自己只是这台大机器上一颗微小得看不见的零件。她无法决定自己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没有自我。甚至,她本身的存在毫无意义。 换句话说,她并没有自己的生命。她只是某个庞大生命链条中的一环。 这份内在的迷茫与恐慌,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因为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不算什么问题,可以欣然接受。所以她只能独自忍受,并试着理解这一切。 或许,她这样认真地拍戏,这样投入地演绎若翎公主这个角色,就是为了忘记生活中的烦恼和压力,忘记自己在世俗社会中的身份,忘记自己的姓名与年龄,忘记数学考试,忘记分数与排名,忘记循规蹈矩,忘记父母之间的争吵,忘记压抑的家庭气氛,忘记自己毫无激情的琐碎生活。 她渴望脱离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及乏味的现实,获得某种新鲜的体验。 她渴望真正地活一次。 梦非在灯下仔细地做完了数学练习题,然后翻开正确答案进行核对。 二十道题目,错了八题,刚好及格。但她知道,光有及格是远远不够的。她将八道错题重新演算。 高考一天天近了。 人最终都是要向生活屈服的,不是吗? 13 梦非做完练习题,去卫生间洗衣服。没有洗衣机,衣服都靠手洗。 宾馆没有阳台,窄小的卫生间里琳琳琅琅地摆满各种物品。梦非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看着周围属于张姐的生活细节——内衣内裤、化妆品、护肤品,各种首饰及私密物件…… 十七岁的梦非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成年女子的生活真相。 三十七岁的张姐,其实差不多是梦非母亲的年龄。 但梦非即使与母亲也不曾这样毫无遮拦地亲密过。她们二人睡一间房,在狭小的空间里朝夕相处;窄窄的卫生间,展示所有秘密。 从上小学开始,梦非就拥有自己的卧房,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没有任何人闯入过她的世界,她也不曾探视过任何别人的空间。 剧组的集体生活让她踏上了一次全新的旅程。 此刻,她看到张姐的内衣挂在毛巾架上,黑色的、成熟的、性感的、半透明蕾丝,轻薄小巧。她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款式的内衣,不是在商店,也不是在电视广告中,而是就在身边,这样湿淋淋地挂着,充满真实的魅惑气息。某一瞬间,她突然满心好奇,仿佛那抹黑色唤醒了她内心某个沉睡的精灵,为她开启了生命中一扇崭新的门。她害怕走进去,又渴望走进去。她感觉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她像是着了魔般,怔怔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抹黑色,却在刚要触到的那一刻,骤然停住了。 她长吁一口气,收回手,低下头,继续搓洗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白色棉布小内衣,是纯洁可爱的样式。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如此渴望长大,渴望了解一个成年女子的世界。 那里有一团充满诱惑的迷雾,她渴望走进去看个究竟。 她知道自己终将体验那里的一切,无论美好的还是残酷的,都将是属于她的。可她仍是按捺不住好奇,觉得时光太过缓慢。 生命还很年轻,一切美好的都在前面。有那么多期盼,需要慢慢等待。 她提起自己的白色纯棉内衣,把水拧干,挂到晾衣架上去。 夜深了,梦非躺在床上并未睡熟。蒙眬间,她听见张姐起身离开了房间,咔嗒一声带上了门。 梦非转身看向门口,张姐的外套还挂在衣帽架上。天那么冷,她只穿着单衣就出去了,定然是在宾馆里。可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 梦非不禁疑惑,已有数次这样的情况了,半夜醒来,发现张姐不在房间里。起初她是有些担心的,但因白天拍戏实在太累,来不及多想便再次坠入梦乡。她从不记得张姐是什么时候出去,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些夜里,张姐去了哪里?或者说,去了谁的房间?剧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很多都是寂寞的吧?会是费导吗?不,费导在这方面很严肃。或许是金副导演。可金副导演那副采花大盗的样子,张姐如何看得上。最有可能的是制片人,张姐和他说话的态度似乎总有些暧昧,制片人又是组里最大的官…… 忽然间,梦非意识到,这样的揣度非常低级,也非常刻薄。她制止了自己的想象。成人世界太复杂,不探索也罢。这样想着,她睡着了。 熟睡中,她走进梦境。这一次,并不是考场或者钢琴课堂。她来到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环境。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道黑暗深渊之前。她探身观望,望不见底。她恐惧,浑身颤抖,却不知如何后退。 恍惚间,她听到身后一个低沉深邃的男性嗓音叫道:“非儿。” 她回过头,望见那个人。她心头一颤,脚下的石块骤然碎落。 她失去支点,坠向那无底深渊。失重的眩晕让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坠落到底的那一瞬间,她猛地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昏暗的房间。 霎时回到人间的感觉。梦非感到四肢酸麻,浑身乏力。 她深深吸气,不胜唏嘘,竟会梦见他。 慢慢缓过神后,梦非听到卫生间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是张姐在打电话。声音很轻,似乎还带着哭腔。梦非只听到零星句子: “他说他爱我。” “是,他有老婆孩子,但他说他爱我的时候,我觉得快乐。” “不是作践自己,我只是需要被人爱。” 过了一会儿,莲蓬头被打开,哗哗的水声响起,张姐开始淋浴。 几点了?梦非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半。天快亮了。 正文 第11章 戏如人生梦醉(5) 张姐到底和谁纠缠不清?半夜不睡觉,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淋浴,太夸张了。梦非忽然想起那天听管盒饭的王小毛调侃剧组,说剧组就像任何一个单位,各种角色都齐全,马屁精、工作狂、长舌妇、八卦王、专在小姑娘身上捞便宜的色鬼、专跟领导睡觉的女人,一样都不少。 唉,真是无奈,不想也罢。梦非暗自叹息。 这时,水声停下了。梦非赶紧放好手机,翻过身去。 张姐淋完浴,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轻手轻脚地上床。 梦非躺着一动不动,装作熟睡,内心又觉讶异,自己何时已学会这样沉着而不动声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究竟是一种宽容睿智的生活哲学,还是一种世故与狡猾?她说不清楚。 她隐隐觉得,长大或许并不是那么美好。一切虚伪、狡诈、掩饰、偷偷摸摸、暗自揣度、不露声色的本领都将应运而生,无师自通。 14 在拍摄现场,演员经常需要等待。等天气晴朗,等光线充足,等烟火部门埋炸点,等武术指导设计套路、给替身演员绑钢丝绳等等。除了正式拍摄,大量的时间其实都在等待中度过,时常等得人困马乏。 这天,在等天光的间隙,生活制片王小毛过来与梦非玩耍。 在梦非的想象中,任何地方管伙食的都应是那种胖墩墩、脸颊永远红彤彤的乐天派。而王小毛却是个标准的瘦子,脸色黄蜡蜡的。他是组里年龄最小的人之一,刚满二十,高中毕业就跟着当制片主任的表舅混剧组,没什么技能就管管伙食,管了一年多,混得比老剧组还油。虽说油腔滑调了些,但他为人亲善,风趣热情。梦非不讨厌他。 梦非刚进组的时候,王小毛也像组里其他轻浮的男青年一样,偶尔用些含蓄的荤笑话来逗梦非,梦非一概听不懂。后来他识相了,荤笑话不讲了,有好吃的好玩的倒是不会忘记拿来逗梦非一乐。 这天他教梦非用对讲机搞恶作剧,先调至某一频道,然后对着话筒学狼叫。对讲机里很快也传来呜呜叫声与之呼应,是制片组另一个小伙子。 梦非笑问:“其他人都听不到吗?” 王小毛说:“3频道是咱制片部门的秘密聊天室。” “噢,你们制片部门都是狼呀?” 王小毛嘿嘿一笑,“这剧组里,哪个不是狼?” 梦非也笑,拿过王小毛的对讲机,转动按钮,调至1频道。 王小毛连忙阻止,“不行不行,1频道是导演部门,可不敢乱喊呀,会被骂死。” 梦非问:“演员组是几频道呀?” “7频道。” 梦非调过去,也对着话筒学一声狼叫,然后立刻噤声。 果然招来演员组工作人员的众怒,“谁啊?谁啊?谁在鬼叫?吃饱了撑的!”对讲机里传来众人好气又好笑的抱怨。 梦非和王小毛笑得蹲下。跟着王小毛这样没正形也没恶意的大小伙子,梦非难得可以放肆地疯一下,不顾矜持地开怀大笑。 他们又把对讲机调到5频道美术组,继续恶作剧。 这时,金副导演走过来,在王小毛瘦瘦的背上重重一拍,“嘿,主任到处找你呢,原来躲这儿调戏我们小非非来了。” 王小毛讪讪地笑,嘟囔道:“我哪儿敢啊?小非非要调戏我,我倒是没二话。”王小毛是出了名的滑头,但梦非不太讨厌他,倒是有点讨厌金副导演,总觉得他有种莫名的危险。 金副导演转向梦非,笑眯眯地问:“非非,在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梦非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低下头。她觉得金副导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局促不安。 金副导演不放过她,“既然闲着,咱们来对对戏吧。” 梦非有些怕他,又不敢拒绝,哦了一声,唯唯诺诺地翻开剧本。 金副导演拍拍她的肩,笑道:“这丫头,怎么还害羞呢。” 梦非整个人僵在那里,被他碰过的肩像是麻木了不会动一般。 就在此时,梦非余光瞥到另一人走近。她转过头,看到席正修。 他在不远处站定,对她招手,“非儿,你过来一下。” 非儿?梦非一惊,这是席正修第一次主动叫她的名字。他竟叫她非儿。这多么像梦中发生的情景。昨夜的梦中,他就是这么叫她的,甚至连声音和语气都一模一样。梦是未来的预言,抑或现实是梦境的复制?那梦中恐怖的深渊又是什么?她漫长的坠落又是什么? 梦非呆愣着,一时没顾上应声,也没听清席正修又说了什么。 “陈姐让你去补妆。”他重复了一次,声音低沉而温和。 梦非这才回过神来,噢了一声,又冲金副导演点头一笑算是告辞,如释重负一般跟着席正修一起离开。 她并非不解人事的笨小孩,此时已反应过来,就算化妆师让她去补妆,也不可能差席正修来喊她。他是特意来帮她解围的。 走远了,梦非抬头看他一眼,轻轻说:“谢谢你啊。” 他对她笑笑,没说话。 她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非儿?组里其他人都叫我非非。” 他仍笑而不语。 一如往常,他不太热情,但她的心情还是好起来,又自顾自说:“再告诉你我的另一个名字。” 嗯?他抬眼看她。 她调皮地笑。这一笑十分灿烂,露出了孩子的稚气,“木木。”她说,“是我的笔名。我用这个名字发表过诗歌。” 她又说:“知道为什么叫木木吗?” “因为梦有两个木。”他终于说话。 “才不是。”她得意地笑起来,“听过越人歌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望着她憨稚明媚的神态,稍一怔,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木尚有知,而君心尚不如木知。她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两人一起走回了片场,都没有再说话。 15 傍晚时分,拍摄大场面。暂时拍不到主角,梦非便趴在场记姐姐放剧本的箱子上做数学题。做着做着,又碰到难题,她一时没有头绪,不知如何解答。梦非心中忧烦起来,便对着作业本,一手撑头,一手转笔,发着呆。 “两个木,在做什么?”有人走近。 梦非从作业本上抬起眼睛,看到席正修。 她想说自己在担心功课,又想,他是大明星,而自己眼前这些小事多么琐碎,不值一提,于是摇头笑道:“没什么。”她心中自卑,脸上羞怯,却不知自己这一刻忧愁而茫然的样子多么可爱。双眸湿润迷离,清新如初春细雨。一个女孩在她最美的年华里,对自己的美往往是不自知的。 席正修在她旁边坐下,拿过她面前的数学作业本看了看,微微一笑,拿起笔唰唰地在纸上开始演算。他身披铠甲,腰佩长剑,头盔上一丛褐色马鬃随风微微飘动。他身姿帅气英武,整个人还是戏中模样,是个古代的将军、中世纪的骑士。但这个将军或骑士却手执钢笔,在稿纸上演算着曲线方程。这景象有种说不出的奇异。 梦非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充满男性的阳刚特征,棱角分明,指节修长,执笔书写时显露出的气魄毫不亚于握剑杀敌时。梦非又看他的神情,他凝神算题的模样与他在工作中的专注一样,有种特殊的魅力。 梦非看得恍惚,不觉失神。 席正修将题目演算好,把本子推到梦非面前,抬头看她,笑着。 梦非看着本子上他的巧妙解答,惊呆了,“你……怎么会做这些?” 他但笑不语。 梦非仍呆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么聪明,做演员可惜了。” 他说:“是,我父母曾盼我当科学家。”口气有些自嘲。 梦非笑,“你数学都白学了。不过,大部分人学数学都是白学。” 他看她一眼,说:“学过又忘了,和从来没学过,是不同的。” 梦非苦笑,“你怎么跟我们老师一个口气?” 他笑笑不说话。 两人一时沉默。梦非压抑着自己。 眼前这个男人,那么成熟、深沉、智慧。她几乎抵挡不住他的魅力。可她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他,又不甘放下心中卑微的愿望,因此又甜蜜又痛苦。 她害怕面对心里这团情愫,却也不愿抛弃这团情愫。这是最折磨人的。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微笑着,对他说:“恭喜你了。” “嗯?” “我从电视里看到了,你要做父亲了。” 他一怔,沉默少顷,然后说:“此事与我无关。”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 而他马上后悔,怎么竟对一个孩子说这些? 那晚陶文嘉请他配合对媒体说谎以炒作新片,他拒绝,两人不欢而散。如今外界传陶文嘉有孕,他心中不满,但打算对此沉默。怎么竟对这个女孩吐露真相?为何要向她澄清?一瞬间,他被自己内心潜藏的念头吓住了。 她看着他,呆怔许久,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浅笑,有些疲倦地轻轻摇了摇头。 她忍不住又问:“那她真的怀孕了吗?还是假的,为了炒作?” 他抬头看着她。她太聪明。 他没说话。她又呆呆地追问:“你们相爱吗?” 他微笑着看她一眼,轻叹一声,仍没有回答。 她觉得已经不需要听到他的答案了。艺人需要经常撒谎。答案不难猜。 她又问他:“你,有没有真心爱过谁?”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身边的草丛里摘下一根狗尾草,轻抚着掌心,“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时,就是你现在的年纪。” 她愣住,未料他愿意敞开心扉。 他说:“高二那年,邻班的女孩,与我一起参加奥数竞赛。我得了冠军,她没有得到名次。但事实上,她比我强。我只是运气比较好。” 她暗自惊叹,奥数冠军!她印象中的奥数冠军都似科学怪人。 他难得肯多说几句,她便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恋爱了。”他微微一笑,泛着些苦涩。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笑着,自嘲一般,看着手上的狗尾草,没有回答。 她替他说下去:“再后来,你们一起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仍是甜蜜恋人。再后来,你们考上了大学,两地恋爱,感情慢慢就淡了。 “再后来,你当了演员,成了明星,有无数人爱你。你风光无限,生活精彩,就抛弃了她,忘记了她,是不是?”她故作老练,目含笑意地看着他,“这一类故事,都差不多。” 他宽容地笑着,不反驳,也不回答,只是那笑容里忽然多了些哀愁。 她凝望着他,只见他静静地望着远处,思绪好像沉浸到了极遥远的岁月中去。她知道自己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曾有一个恋人,有一段或美好或悲伤的往事。她有些好奇,又有些感慨,他爱过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如今,她与他隔着千重万重的不可能和不可以:身份、年龄、历史…… 是的,历史。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张白纸,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小女孩。而她面前的这个成年男子,早已历经沧海桑田。 她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在树丛后面渐渐隐去。 正文 第12章 梦中为欢几何(1) 她期待一个人的降临,带来生命的无限丰富。 她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1 父亲和母亲来剧组探班,梦非非常高兴。虽然她性格独立,平日与父母也不十分亲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离家一久总是想念亲人。 父母到达当天便去现场观看拍摄。这天特别晴朗,没有风,气温回暖。拍摄也特别顺利,一上午拍完四个镜头,个个精彩有效。只是出了一起事故,一个群众演员手臂脱臼。医务组忙了一阵,好在最后伤者无大碍。 即便如此,母亲仍在拍摄现场就红了眼睛。梦非一下来,母亲便搂住她抹泪,“太辛苦了,太辛苦了,以后说什么都不能让非儿拍戏了。” 梦非不出声,心想这还是最轻松最舒服的日子呢。母亲若是看到夜戏、雨戏、打戏的拍摄场面,估计当场就要把女儿带回家了。 母亲从自带的包里拿出热乎乎的红枣紫米粥给梦非喝。粥是一早熬好的,用保温杯带来,暖融融的全是母爱。 现场工作人员无不笑叹,“世上还是只有妈妈好。” “非非真幸福,大明星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啊。” 梦非却觉得有些窘。她把粥分给组里几个姐姐一起喝。 被亲情包围的梦非忍不住去看席正修。不知为什么,她不太愿意让席正修看到她被父母宠爱的样子,不想让他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尤其是那种在幸福家庭成长,什么都不缺的小孩子。她本能地觉得,那样他会疏远她。 远远望去,只见席正修安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抽烟,望着远处想着什么心事,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她,也没注意到现场发生的任何事情。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在梦非心中蔓延开来。 下午拍的是感情戏。重伤初愈的公主在将军的看护下赶路。敌军还在身后,危机仍然四伏。公主与将军的爱情却在落难途中步步升温。 拍到稍微亲密暧昧的段落,也不过是他抱她上马,她为他拭汗,两人眼神交流等等。梦非却有些担心母亲会不高兴。拍摄间隙,她偷偷去看母亲,依稀从母亲脸上辨出阴云。 接着又有打戏,虽不用她亲自舞刀弄枪,但现场众人打打杀杀,刀光剑影就在她周围。母亲脸上的阴云更浓。 果不出所料,收了工,梦非听到母亲对父亲小声嘀咕,“这都是些什么呀,怎么能让孩子演这些?” 父亲开明如常,“这没什么呀。” 母亲摇头叹息,“反正以后再也不能让非儿拍戏了。” 父亲笑,“你啊,思想太保守。” 母亲说:“我还不是为女儿着想?她还小,接触这些不好。” 父亲说:“也不小了,该长长见识。再说,等电影上映了,非儿出名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母亲不屑,白父亲一眼,“咱们家可不图那些。” 父亲笑而不语。 梦非走在他们身边,默默微笑起来。 这次出来拍戏,倒让父母关系有了缓和。在此之前,已很久不见他们有这么多话对彼此说了。父亲工作忙碌、应酬多,母亲总是抱怨。母亲越是狭隘、多疑,父亲越是冷漠、无情。家庭氛围日渐稀薄。 对这次拍戏的事情,他们虽有不同意见,但也算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只是……这样的好景又能维持几天呢?梦非又忧愁起来。 2 回到宾馆,母亲帮梦非整理房间。 梦非有些窘,连连推辞,说已能独立照顾自己。 母亲不理,兀自替女儿拆洗被子,整理衣物,同时与张姐话家常,“孩子到了这年纪真叫人头痛,事事拂逆。小时候多可爱,总黏着我,乖乖听话。现在可好,与我一点都不亲,什么都不跟我说,恨不能拒我千里之外。” 母亲说着叹口气,又问张姐:“你家孩子呢?是不是也这样?”母亲以为张姐的孩子也该有十多岁了。 张姐略有尴尬,随口应了一句,“青春期都有些叛逆的,非非已经算听话的了,聪明有礼,功课又好。”然后匆匆出门去。 张姐一走,梦非轻轻埋怨母亲,“真不会说话,张姐还没结婚呢。” 母亲愕然,随即道:“我说这娱乐圈不好吧,多耽误人……” “好了好了。”梦非连忙制止,“你把人都得罪光了。” 母亲忍住不说了,可过了没多久又开始絮叨各种琐事,一会儿不满女儿没有宽敞的桌子写功课,一会儿又抱怨房间太潮湿,“衣服洗完都没地方晾,湿淋淋的全挂在卫生间里阴干,多么不卫生,得找露台晒干。” 梦非说:“妈妈,住宾馆都这样,不必讲究。”口气俨然已是老剧组。 母亲说:“那不行,得找那个什么主任说说去,换个有阳台的房间。” 宾馆哪来有阳台的房间,又不是花园别墅。梦非觉得母亲太夸张。 母亲兀自去找制片主任说理,梦非简直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儿,梦非听到母亲和赵主任在走廊里对话。母亲说:“这么小的卫生间,连窗户都没有,衣服全都阴干,多不卫生。” 梦非抱住头。母亲太婆婆妈妈了。剧组生活这么累、这么忙,谁还会关心衣服是晒干还是阴干这种小事。 走廊里传来赵主任客气的声音,“哎呀,非非妈,请多包涵。咱这宾馆条件就这样。回头我再想想办法,问问他们服务台有没有烘干设备。” “托辞,都是托辞。”母亲小声嘀咕着,生着气回来。 “这么小的房间,一人都不够住,还挤两人。剧组都把人当什么?”趁张姐不在房间,母亲继续抱怨,“我女儿在家何时吃过这种苦?” “好了,妈妈,够住,我跟张姐挺合得来的。”梦非说。这世上的人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不够”,什么都嫌不够,钱不够多,时间不够用,成绩不够高,地方不够宽敞……欲望永无止境。 过了一会儿,主任又来敲门,喜滋滋地说问题解决了,席正修的房间有一台烘干机,是经纪公司专门为他私人配备的。他为人和善,刚才听到非非母亲的话,主动提出可以让梦非去使用那台烘干机。 梦非听了暗自吃惊,随即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母亲却不以为然,当着赵主任的面,客气地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他可是大明星,我们不敢打扰。” 主任说:“没事没事,这位大明星一点架子都没有。再说咱非非也是小明星呀。去用吧,没关系。” 母亲仍说:“还是算了吧。谢谢主任,也替我们谢谢大明星了。” 主任一走,梦非瞥了母亲一眼,“人家替你想了办法,又假客气什么?” 母亲瞪着梦非,“难道你真打算去用那个人的干衣机?” “不可以吗?” “绝对不可以!”母亲提高嗓音。 梦非吓了一跳,受惊似的看着母亲。 母亲说:“男女有别。你到他房间里去用干衣机,成何体统?宁可阴干。” 梦非心中不快,“好了妈妈,你小点声,我在剧组还要做人的。” 母亲说:“剧组剧组,我看你真是迷了心窍。以前你都不追星的。” 梦非淡淡地说:“我现在也没有追星。” 母亲说:“追不追都一样。我看这剧组里没几个好人。特别是那个男演员,你最好跟他保持距离。别嫌妈烦,女孩子在外要提高警惕。” 梦非沉默着。席正修是街闻巷知的人物。母亲不像某些一把岁数还痴迷男明星的中年太太,没有在片场尖叫捂嘴。这点没让女儿难堪。可是,不喜欢也就罢了,母亲对席正修的反感似乎过头了些。 母亲这时又说:“也亏这赵主任想得出这种馊主意。女孩子家的内衣内裤还放到男人的烘干机里面,简直没了廉耻。” 天呐,廉耻。梦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主任不过是传话而已,席正修也是善意,母亲何必这么刻薄。再说,只是烘干衣服,又不会蹭到什么荷尔蒙回来,何至于用到廉耻这种词。梦非觉得母亲太不可理喻了,但还是选择沉默。 3 父亲和母亲只住两天。他们走之前拿出一堆亲友家孩子以及梦非同学委托带来的照片、海报等,让梦非拿去给席正修签名。另有一堆孩子们送给席正修的礼物要梦非代为转交。礼物五花八门,有贺卡、钱夹、小玩具、小摆设等等,甚至还有衣服——成打的黑色T恤,印着“我爱你”的字样,那些小追星族都知道他的尺码。 母亲是很反对小孩子追星的,带这些东西来也很不情愿,她对梦非说:“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你可别跟那帮疯丫头一样,追什么星。” 父亲比较温和开明,“你就别管孩子们的事儿啦。让非儿去索要几个签名又不费什么事,还可以在同学里积攒人缘,何乐不为?” 母亲说:“这种风头还是少出。我只求女儿平安稳妥,别太招摇。惹人嫉妒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这个世界哪里叫人放心?” 父亲笑,“你想太多了,快成抑郁症了。” 母亲和父亲一言一语地争执下去。梦非却没有理会他们。她有她自己的烦恼——顾芳芳的信还没来得及交出去呢,竟又来一份苦差。 这么多东西要席正修一个个签名,还有这么多幼稚可笑的礼物要送给他,他看了一定会很烦的,兴许还会连带着看轻她——呵,原来苏梦非不过就是个小女孩子,和那些庸俗的小追星族是一伙的。 梦非答应父母将事情办妥,抱起那堆东西回了自己房间。 她在台灯下看着小伙伴们拿来的海报、杂志、照片和明信片,一时有些恍惚。在内心,她是看不起这些所谓的追星族的,觉得他们幼稚、无聊。可说到底,大家都是同龄人,她又能比他们高明到哪儿去?她看着手上的明信片,这么英俊的男子,自己难道不喜欢吗? 席正修曾为时装杂志做过平面模特。流传最广的几幅照片,是他为某著名牛仔裤品牌拍摄的广告。照片充满野性原始的气息,大幅挂在摩登都会的商业大楼外,征服了无数人。他还有一双修长而性感的手,也曾为顶级名表做过代言。梦非看着一张张精致唯美的广告照片,照片中的他的确是非常性感、非常有魅力的一个男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摄人心魄。 可是,这是公众眼中的他,是所有人的他。这样一个他,与她无关。 她曾听组里人说过,席正修二十五岁之后便再也不接任何广告代言,哪怕世界顶级奢侈品品牌出天价请他,都被婉拒。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踌躇许久,梦非还是拿起那些东西,离开了房间。 席正修打开门,看到梦非站在门外,手中捧着那堆东西,不待她说话就明白了她的来意,微笑着请她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她满心好奇,禁不住悄悄打量。 房间布置得很舒适,摆放了许多私人物品,宾馆的痕迹抹得极淡。这间屋子有点像一个家了。柜子上甚至陈列了大量书籍,以及一些酒瓶。 他竟随身携带这么多书和酒!她大感意外。又想,或许常年拍戏的人都有这样的习惯,若不把喜爱的东西带在身边,不把宾馆房间布置成家的样子,恐怕就很难找到家的感觉了。 她回过神来,发现他看着她,脸上有隐约的宽容的笑意。她意识到自己这样打量不太礼貌,于是收回目光,歉意地笑笑。 他为她斟出热茶,请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取出签字笔,一份一份在那些纪念品上签名。 她得以再次观赏他握笔写字的模样。他的手着实好看,握笔的姿态既潇洒又严谨,别有一种优雅。她本以为他会对签名这种事感到厌烦,敷衍了事,却没想到他非常认真,一字一字,写得十分专注。 她手捧茶杯坐在他旁边,一边看他签字,一边又忍不住打量他的书桌。他的书桌上也整齐码放了一排书,有哲学、考古、宗教、天文等等。他摊在桌上正在读的,是华里克的《标杆人生》。这本书她曾在书店里翻阅过,颇有获益,也算得一种缘分吧。她不禁莞尔,万众瞩目的演艺明星,私下竟是安静的读书之人,难得之至。她一下子觉得与他的距离近了。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他又在看她。她略觉尴尬,脸一红,却听到他说:“这本册子上,要求写一段话,告诉我你同学的名字。” 她看一眼他手中的册子,“顾芳芳,照顾的顾,芳草的芳。” 他低头写字。她仔细看他的字,飞扬而俊秀的字体,自有一股气势。 他写的是《圣经》中的金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说:“你也读《圣经》吗?” 他微笑,“偶尔翻翻。” 她看着他。偶尔翻翻已能背下这么多句子。 他一边写一边说:“我的外祖母是基督徒。我儿时记下的道理,都出自古时圣贤。” 呵,对了,他外祖母是英国人,芳芳曾说过。 “你真的是混血儿吗?”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我母亲是中英混血儿。我出生在中国,是中国人。” 她点头,看着他签完字,然后抱起所有签好的本子、海报和明信片,红着脸对他说:“谢谢。” 他微笑着,“谢什么,只是写几个字而已。该我谢谢你,还有你的同学。”他的目光扫过她放在桌上的那些礼物,有郑重的谢意,但又只是淡淡的。 不知哪儿来一股勇气,她说:“我的同学一定不敢相信,你这么有耐心。” “这是我的工作,没什么的。” “可毕竟不同,你是演员,是公众人物。我们只是普通孩子。” “职业无分贵贱。演员也只是一份职业。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谋一份薪水,自食其力,仅此而已。” “可是,你是大明星啊。” 他笑,“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演戏其实并不难,有一定实践经验和灵性的人都有可以做得很好。” “话是这样说,但获得成功与名望的人毕竟是少数。” “成功与名望又能说明什么呢?”他微笑着,“我更看重内在的经验,而不是外在的回报。” 他说:“人们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去看他的职业地位,看他拥有哪些成就,或者更世俗、更直接地,看他挣多少钱。而少有人在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灵魂、信仰、世界观。” 她静静地看着他。 他说:“所以,别迷信什么头衔。明星是最虚无的头衔。” 他又说:“有些成功者并不值得仰慕。相反,有些真正值得仰慕的人,在世俗的标准中,或许并不成功。” 她笑起来,“失败的好人和成功的坏人,我懂。” 他也笑,“我一直相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远比你做些什么更重要。” 她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他竟这样和善,与她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先前还在担心他会没有耐心签字,看来真是多虑了。 她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顾芳芳的那封信递给他,“差点忘了,还有一封信,是我同学托我转交给你的。对了,就是那个顾芳芳,刚才你在册子上为她写了一段话的那个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席正修把信接过去,再次微笑颔首,说声谢谢。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或者恼怒,也没有惊奇或者厌烦,甚至连好奇都没有。 或许他天天收情书,早已麻木了吧。 梦非觉得他根本不会拆开这封信。 但无论如何,信终于是交出去了。天知道这一刻她心里有多轻松。可不知为什么,轻松的同时,还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失落从她心底油然生起。 4 梦非给芳芳发去短信:终于找到机会把你的信给他了。 芳芳立刻回信:他有什么反应? 梦非说:不知道呢,他没有当我面拆。 芳芳说:他会给我回信吗? 梦非说:他每天收到一百八十封情书。 芳芳说:现在不同了嘛,我是他搭档的好朋友。你让他给我回信嘛。 梦非说:我哪有这么大面子,你别为难我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不然数学又要不及格了。 芳芳说:好吧,不烦你了。 梦非摊开课本做功课。 隔了一会儿,芳芳又忍不住发来信息: 看新闻没?陶文嘉出来辟谣,说未怀孕,不知哪个小报记者造谣。她调侃自己一年“被怀孕”三次,“被醉酒”五次,“被爆有私生子”两次,请大家放过她。我看就是她自己在炒作,生怕别人记不住她。 梦非看着短信,忽然间内心澄明。 那夜陶文嘉与席正修争执,想必是她要求他配合这个怀孕谎言,她想制造热点炒作自己,而他拒绝。或亦有可能,她真心爱他,想生一个他的孩子,而他尚未做好准备,甚至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想。 然后陶文嘉擅作主张,叫人端出那个谎言,稍后再现身辟谣。她不损失什么,已凭空占据多日娱乐新闻头条,一切好处皆来自席正修的名气。 她做他一天的女友,便沾他一天的光。何不好好利用他的价值? 正文 第13章 梦中为欢几何(2) 梦非暗自喟叹,席正修这样的大明星亦不自由,需要时时撒谎,或者对无端加诸身上的流言保持沉默,隐忍而不辩解。可见只要在这世上做事,无论做哪一行,做到哪个级别,总还需要受制于人。他与陶文嘉之间,真真假假,爱与不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在世人面前表现出相爱。这是经纪公司交给他们的表演任务。 无奈,抑或反感,总得接受。 梦非带着复杂的心情,合上了课本。 她以手抚额,轻叹一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将纸片放入铁盒。 5 过了立冬,天更冷了。这夜,梦非忽然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她起身走到卫生间,打开灯,看到裤子上全是血迹。 她在心中直呼自己大意。可能由于环境与作息的改变,这一个多月生理期一直没来,而自己因为拍戏的紧张与兴奋,竟忘了这回事。 她赶紧取出卫生巾处理好状况,回到床上躺下,心里又开始担忧第二天的拍摄,不知能否表现如常。万一身体不适,该如何请假?如何向导演解释?就算可以拍摄,万一动作过大,弄脏了戏服,多么难堪,如何处理? 这么多忧虑,让梦非睡不着了。或许是因为周期被打乱,内分泌稍有异常。到了半夜,梦非竟腹痛难耐,虚汗阵阵,更无法入睡。 张姐是热心肠,安慰梦非,说痛经是常见情况,不用担心。张姐去向宾馆服务台要来一只热水袋给梦非捂上,又去和费导沟通,说非非病了,第二天的拍摄计划要更改。张姐与费导连夜协商,调整计划,发布通告。折腾到天快亮,一切终于安排妥当。 梦非心中感激,对张姐道声谢谢。张姐按按她的手,让她好好休息。 梦非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为什么女性的成长总伴随着疼痛?身体的发育、每个月的生理期,还有第一次性行为,第一次生孩子。有人说,女性比男性坚强,因为她们更能忍受疼痛和流血,或许是有道理的吧。梦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那些问题都要一个个面对,那些疼痛也必须一项项承受。它们都是人生的必修课。 翌日,梦非在床上又躺了一天,依旧腹痛阵阵,什么都吃不下,只勉强喝了一碗张姐为她冲的红糖水。 直到傍晚时分,梦非才觉得腹痛缓和些了,又有些饿,便起床下楼。 平日梦非都跟着大队人马吃组里的盒饭。此时,他们还在郊外拍戏,张姐也不知去了哪里,梦非独自一人无甚去处,便只能去宾馆餐厅吃饭。 梦非在宾馆大堂碰到了剧照叶闻达。 叶闻达热情地招呼她,“我正想去找你呢。”他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梦非。梦非打开,里面是一沓洗好的照片,有她的剧照,还有工作照。 照片都很美。有一张,她笑容羞涩,裹着白色羽绒服,里面是白色公主袍。还有一张,逆光,夕阳在她美好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她望着远方,眼神迷茫,透着疲累。一个少女眼中呈现沧桑,无尽魅惑。 “漂亮女生应该多拍照,为青春留念。”叶闻达说。 梦非抬起头笑笑,“谢谢你,拍得真好看。” 叶闻达说:“想不想吃火锅?镇上有家不错的川味料理,我请你。” 梦非看着他,二十一岁的阳光男孩,殷勤有加,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在现场,他时时举着相机,总是拍她。 她浅浅笑着,希望能想出个得体的理由来拒绝他。 “怎么样?我猜你也吃够了组里的盒饭。”叶闻达等着她。 “谢谢你。不过……改天吧。我今天身体不适。”她略有生涩地说。 叶闻达笑,“如果是席叔叔约你,是否就身体无恙了?” “啊?”梦非脸上懵懂,心中一惊。 “没什么,跟你开玩笑的。”叶闻达扬唇一笑,点到即止。再说下去就有失风度了。 梦非强作镇定,以微笑应万变,“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一个人别乱跑。”叶闻达仍笑着,“这宾馆里有豺狼虎豹,小心为妙。”他笑得又邪气又不认真,逗惹的意思多过提醒。 “好的,谢谢你,再见。”梦非挥手转身离去。 直到确定叶闻达看不见她了,梦非才停下,闭上眼睛深呼吸。 这人真难缠,她想,又暗暗喟叹,自己真的长大了,面对如此情况,竟能应付自如,在人前不流露恐慌,心思被识破也不显出尴尬。她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先前的言行,确信没有露怯,声音和表情都是轻松自然的。 可是,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不是说明她自己也不再单纯,变得圆滑、世俗,甚至狡狯了? 母亲曾反对她来剧组,说剧组是个大染缸,进去再出来,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母亲的想法不无道理。 十七岁的苏梦非,内心渴望长大,又害怕长大。 就是因为,她害怕自己变成她所不喜欢的那类大人——虚伪、滑头、功利,不得不经常说谎,看上去无懈可击,其实内心软弱不堪。 还有,在世俗的权利与义务下疲于奔命,无休止地钩心斗角、无休止地攀比,在琐碎而繁重的日常生活中沉沦,对自由与理想的渴望停滞。 她要长大,但绝不能和他们一样。 世俗中的成功者并非她的楷模,固守成规的生活也并非她的向往。 她想要更洁净、更真实、更崇高的自我与人生,想要心灵相契的同伴,想要纯粹的坦然与诗意的归属感。 她知道自己所幻想的不过是一个人生的乌托邦。 但她不能放弃这幻想。 因为她知道,她所幻想的东西就在前方,正等待着与她相遇。 她不能放弃这信念。 6 梦非是剧组里年龄最小的人。但从剧组生活伊始,她一直表现得独立、得体,从不撒娇、扮可爱,或者对任何人邀宠。若有人主动帮她,为她提供便利,她通常选择婉拒,偶尔谨慎地、部分地接受。 任你是如花似玉的甜美小姑娘,但凡非亲非故者,没道理平白无故地宠你依你。在这方面她早熟、睿智、清醒,并懂得自制。 她遵循着所有的原则,却唯独对一人例外,那便是席正修。 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他给她的感觉就是不同的。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似乎是独独为她开放的,让她产生无来由的信任感与依赖感。 他对她的好,她总是愿意接受,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盼望。即便在很多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要矜持,要保持距离,但她就是不想与他生分,就是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内心的软弱,愿意得到他的帮助和指点。在这一点上,她拗不过自己的心,拿自己没办法。后来她想,这就是情感遮蔽理智。 自从那天赵主任说,席正修房间有干衣机可供使用,梦非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用。当然,母亲的反对早已被她抛诸脑后。她只是在想,席正修发出这样的邀请,是否会只是一句客气?换作组里任何一个别人听了这样的邀请,都不会把它当真,不会真的去使用。但她又想,若换作剧组里任何其他人邀请她,她也不会当真,也不会去使用。可她就是有种直觉,觉得席正修与她之间,是不同的,是不能用一般的俗世规则来判断的。 所以这天晚上,梦非端着一盆刚刚洗好的衣服,惴惴地敲响了席正修的房门。 席正修过来开门的时候,正拿着手机在和什么人通话。见梦非端着衣服,他并无惊讶,很自然地用眼神示意她去卫生间自行取用干衣机。 梦非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把衣服放入干衣机,按下按钮。 然后她站到一旁,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环境。她的目光扫过卫生间内每一件属于他的物品:毛巾、牙刷、剃须刀、沐浴液……某一瞬间,她忽然对自己感到一丝意外,还有一丝羞愧。她本能地懂得,一个女孩不该对一个男人的私密空间进行这样细致的打量。或许,当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喜欢另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要知道他的心思、他的秘密、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干衣机开始运作,发出机械的噪音。梦非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此逗留十分失礼,于是退出来。席正修还听电话,她想等他挂了电话,道一声谢便离开。她听到他正在向电话那端的人婉拒一项商业代言。他声音不响,温和恭谦,语气却很坚定。他的声音真好听,她听得有些呆。 这时,他挂了电话,转过来看着她,微微一笑,“听说你病了?” “啊,没有。”她下意识地否认,同时脸飞快地红了。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请了两天病假没有出工,是全剧组都知道的事,拍摄计划也为此改了。他刚才的话并非一句疑问句,而只是一句关心和慰问。她这样急急否认是做什么呢?简直叫人浮想联翩。他一猜就知是怎么回事。这样想着,她脸更是滚烫,简直无底自容。气氛尴尬极了。 席正修微笑道:“注意休息,健康第一。”轻松化解尴尬。 梦非喃喃道:“好的,谢谢。” 静了片刻,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看着她,目光温和极了。他说:“你同学的信,我读过了。那么,我给她打个电话可好?” 什么?他真的读了信,还要给顾芳芳打电话?梦非呆住了。 席正修含笑看着她,好像在说,别这么惊讶,只是打个电话,举手之劳。 梦非回过神来,立刻拿出手机,一边拨出芳芳的号码,一边说:“那谢谢你了。你真是太好了,一点明星的架子都没有。” 席正修听了只是笑,从梦非手中接过电话。 梦非感到自己的心在激动地颤抖。待会儿芳芳接起电话听到席正修的声音,不会吓傻了吧?不会幸福得晕过去吧?不会花痴得在电话里就大喊“我爱你”吧?梦非发现自己太激动太紧张了,像是在对芳芳将要得到的惊喜感同身受。这激动和紧张还来自于某种微妙的自豪感,瞧苏梦非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能让大明星席正修给小影迷打电话,这是多大的面子,简直比考全年级第一名还要光荣。她由此暗暗感激席正修,他真的对她很好。 电话被接起来了。梦非听不见那端的声音,只听席正修在这端说:“你好芳芳,我是席正修。” 电话里似乎静了好几秒钟。梦非盯着手机,想象着芳芳如何心跳加速、语无伦次。她会笑吗?会哭吗?她一定还是吓傻了,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席正修连说了几声:“喂?芳芳,你在吗?”他的声音既温柔,又低沉,又有磁性,充满成熟男人的魅力,是任何小女生都会爱上的吧?梦非等待着。 芳芳终于说了些什么。只听席正修在这边说:“该我谢谢你,写了这么长的信,给予我莫大的支持。”他的声音带着诚恳的笑意。 芳芳又说了什么。席正修只是微笑,静静聆听。 梦非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打鼓。芳芳明天就会去学校宣传吧?席正修竟然给她打电话。她会不会到网上去晒幸福,贴出通话记录?但愿不会吧。 梦非神游着,待回过神来,只听席正修说:“谢谢,也祝你学习进步。那么,先这样了。再次感谢你。好的,再见。”他挂了电话。 呵,真不愧是有口碑的明星,多么擅长谈话,懂得控制节奏。给小朋友打电话,既亲善和蔼,又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行止周到,用词妥当,礼仪雅正,既不会叫人伤心失望,又不会给人过多希望。梦非抬头看他,冲他感激地一笑。 席正修把手机还给梦非,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几张明信片,签上名字,微笑着递给她,“芳芳问我要的,说要送给朋友,就有劳你代为转交了。” 梦非无言地接过来,面对这样一个周到的人,似乎再也无法开口说谢谢。 她低头看那几张明信片,是席正修为一个国际动物保护组织拍摄的公益广告。画面上,座头鲸跃出水面掀起惊天浪花,碧海蓝天下,人类的船只如此渺小。汪洋天地,自有大美。 “拍得真好。”她由衷赞叹。她知道他热衷动物保护,业余是个野生动物摄影师,“不过,女孩子们应该更喜欢有你本人形象的明信片吧?” 他看她一眼,笑笑不说话。 她说:“就像上次你签的那些海报和照片,她们一定更喜欢。” 他还是笑,“你呢?喜欢哪种?” 我?她一呆,想说,我不是追星族,不要你的签名照片。但心底有个细小的声音却飞快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其实如果你送我一张,我也是喜欢的,只是我太清高,自尊心大过一切。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再拍商业广告了呢?”话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呆,这有什么可问的。他是明星,光拍电影就赚够钱了,拍广告才掉身价呢。 他却淡然一笑,认真说道:“人民买不起他们亲手制造的东西。” “啊?”她似乎没听懂。 他只笑笑,没再说话。 她想再问什么,卫生间却传来干衣机嘟嘟作响的声音。衣服已经烘好了。她转身去卫生间取衣服。 衣服从干衣机里拿出来,既温暖又松软,她捧在身前低头闻了一下,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接就可以穿上身。感谢他带来的便利。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打扰下去,于是抱起那堆衣服,对他说声谢谢,然后带上门离去。 梦非回到房间,回想着席正修刚才所说的话。他不再拍商业广告了,是因为人民买不起他们亲手制造的东西? 那些东西有多贵呢?梦非借用张姐的笔记本电脑上网,在搜索引擎中键入某高端服饰品牌的名称。她看到席正修曾经代言的牛仔裤,平均每条售价200美元。她继而搜索一些信息,在工厂制造这些裤子的工人每天工作10到12小时,每小时工资不足80美分。 越来越多的外商到贫困地区开设工厂,美其名曰:为赤贫者提供工作机会。外商们付出极低的薪酬让赤贫者为他们工作,工人的收入仅够维持生存,却买不起他们亲手所造的东西。那些东西被标上极高的价格,运出国,卖给能够买得起它们的人。资本家从中获得巨大利润。而那些日夜辛勤工作的工人们却要面对家乡无可复原的环境污染与资源流失。这是中学生都懂得的有产者剥削无产者的浅显道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都认为这样的事情合情合理。有些人认为这样的事情离自己很远,与自己无关,还有些人虽然不认同这样的现象,但觉得凭一己之力,也不足以改变什么。 没想到,席正修这样一个先天优越、不愁功名利禄的人,竟关心民间疾苦,愿意牺牲自身利益,坚持自己所认可的正义与公平。 梦非叹息一声,合上电脑。她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哽咽。 凭一己之力,或许无法带来大规模的转变。但遵循内心的善意去做事,去关怀弱者,总是高尚且正确的。 7 这天晚上,张姐突然问梦非:“你是不是喜欢席正修?” 梦非忙说:“没有没有。我喜欢一个丹麦诗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梦非翻箱倒柜地找出Mortensen的诗集给张姐看。 “呵,全是英文啊?”张姐笑着,“我可看不懂。”张姐的笑容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一本正经地否认。 又过了一会儿,张姐说:“话说,席正修模样真好,又有内涵,又不浮夸,谁不喜欢呀?组里每个女孩子都喜欢他。” 梦非看着张姐,没有说话,眼睛分明在问:张姐你喜欢他吗? 张姐笑着说:“大家都喜欢的人,凑个热闹一起喜欢喜欢,又不认真,碍什么事?但若论及恋爱、婚嫁,又是另一回事了。” 梦非似懂非懂地看着张姐,不明白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张姐又说:“年轻的时候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掏心掏肺地爱一场,是好事,却也是坏事。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这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自己认为最好的人,就再也看不上其他任何人了。而那个所谓最好的人,却是个不可能的人,这不是要了命吗?天上的星星是漂亮,但摘不着怎么办呢?女孩子得学聪明、切实际,别白白浪费青春,耽误前途。”末了又叹息一声,“张姐年轻时就是吃了这种亏。” 正文 第14章 梦中为欢几何(3) 梦非听着,没有做声。都说剧组里个个是人精。她的一点小心思,张姐恐怕早知道了。再说,一个十七岁姑娘的心思,有什么难猜?谁没有十七岁过?梦非想,以后更需谨言慎行了。并且张姐的一番忠告不无道理,仔细想来,句句中肯,是只有母亲才会对女儿说的那种大实话。 第二天,张姐做好了新一期的拍摄计划单,发放到各部门。 全组的工作氛围瞬时就紧张起来了。很快要开始拍摄最重要、也是最艰苦的雨夜攻城戏——敌军包围孤城月余,城中粮草耗尽。敌军趁大雨之夜突然攻城,双方在城墙上展开一场殊死之战。 这一战是整部电影的重头戏,精彩的动作场面以及煽情段落都集中在此。二十五分钟的戏,数百个镜头,实际拍摄的素材可能需要上千分钟。整个场景的拍摄周期为二十天,每天都将昼伏夜出,所有的演员都要在洒水车下工作,这对人的体力、耐力、健康状况都是极大的挑战。 老剧组们都知道“雨、夜”意味着什么。从这天起,现场的嬉笑怒骂明显少了,而吃盒饭的劲头似乎都大了不少,人人都在为自己节约精神体力,颇有些长点膘好过冬的意味。梦非留意着这些变化,暗自唏嘘。 气氛变化得最明显的要数每天的例会。例会由主创人员和各部门部门长参加,本是用于讨论第二天的拍摄计划,近日来却渐渐演变为群体吵架。 雨夜攻城的戏开拍的前一天,费导斗志十足,在会上大作动员,最后说:“明天我们要尽力把计划中的19个镜头拍完。” 摄影师看着计划讪笑,“拍电视剧哪?”他意指计划做得脱离实际,进度太快,没有可操作性。 费导说:“我们要尽力把这些镜头拍完。” 摄影师说:“拍不完。” “是很困难,但我们要尽最大努力……” “说了,拍不完。” 一阵静默。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夜拍19个镜头的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费导心态焦虑可以理解,摄影师如此戏谑且强硬却有些反常。 费导不悦,沉默下来,气氛严峻。那边,执行制片借机与置景师说起另一事来打破僵局,“昨天给你们的那15个工人……” 话刚起头,置景师就打断,“10个工人。” 执行制片说:“对,就那15个工人……” 置景师再次打断,“10个工人。” 执行制片几乎丧失耐心,“行了,我的意思是,一共15个工人,给你们置景组10个,美术组5个,就算一个部门,共15个。” 置景师一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两个部门。” 众人都憋着,想笑又不敢笑。饶舌半天,正经事一句未谈,只揪着无意义的问题针锋相对,彼此撒气,当真滑稽。 置景与制片眼看要吵起来。置景师说执行制片脑细胞的数目大约是个位数。执行制片说置景师跟女友闹分手无处泻火就拿同事出气。 众人终于忍不住哄笑起来。费导皱皱眉,咳嗽几声。大家安静下来。 如此开会,简直毫无效率可言。每个人都不过是在把自身的压力通过争吵转加至他人身上,彼此传递的都是负能量。梦非无奈,暗自叹息,有这开会的工夫,倒不如让大家各自回房睡个饱觉。 隔着大圆桌,梦非忍不住去看席正修,想看看他对此情此景的反应。 和往常一样,在这种会议上他是不发言的。此时他静静坐着,脸上是惯有的淡漠神情,目光温和沉着,微有倦意,唇角一抹微笑掩饰着内心的傲然与不羁。 梦非暗自轻叹,见过费导发怒,见过制片人、制片主任、摄影师、金副导演发怒。剧组工作压力大,几乎每个人都会发怒,并且每个人只要一发怒都会流露出一股鲁莽的孩子气,哪怕是五六十岁的男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总觉得席正修特别成熟稳重,因为他从来不发怒。梦非不由得好奇,可有能叫席正修生气动怒的事情?可有他真正在乎的事情? 小小剧组也是一个微型职场,生存需要智慧和涵养。然而,那真正从容淡定、温良大度者,或许也有高傲并置身事外之嫌。 回过神来,梦非发现场记姐姐在一旁推她,“散会了,还不走?” 呵,走神走得连导演宣布散会都没知觉。梦非羞愧一笑,恍惚地站起来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会议室。 化妆师在一旁笑,“非非老发呆,又在脑子里做数学作业吧?” 几个人都呵呵笑。梦非也跟着笑,心里却在恼自己,都说了要慎于言行,就这么开了一会儿小差,就被人抓现行了。 这么想着,她甩甩头,打算回房间后做一大张数学模拟卷,做到脑袋短路、精疲力尽,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再想,倒头昏睡过去。 让疲劳杀死欲望。 8 雨夜攻城的戏开始拍摄。外景地是一座旷野上的废弃古城。城墙依山而建,断壁残垣经修砌已然恢复古貌,颇有传奇色彩。 拍摄进度紧张,每天都黑白颠倒。消防车被借调来洒水制雨。 冬季本就昼短夜长,全体人员昼伏夜出,在野外十几小时不眠不休地工作,一刻不能偷懒懈怠。每天都要工作到天色泛白才收工回宾馆。 因拍摄难度大,时常不顺。费导越来越严苛,经常发脾气。 大家都累到极限,情绪涣散,牢骚不断,抱怨气候恶劣,抱怨工作时间长,抱怨睡不够,抱怨导演的坏脾气。整个剧组充满唉声叹气。 梦非想,这就是张姐所说的“罪还在后头”吧。 然而,如此境况下,也不乏乐观的人,比如场记姐姐,总鼓励大家,“坚持坚持,再苦的戏,迟早也会拍完的。”她说,“我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 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在艰难时日,这样一句话实在鼓舞人心。芳龄二十四的场记姐姐口气俨然已是刀枪不入的老剧组。 是夜,冬至,寒风四起,整片旷野沉入幽蓝夜色。 拍摄至凌晨两点,停工小憩,洒水车关闭。制片部门发放消夜。 为节约用电,现场大部分灯都关闭,整个片场只亮一台升得很高的探照灯。在野外,一切用电都靠一辆随行的发电车。在黑暗寂静的旷野,发电车轰隆隆作响,探照灯打亮半壁城墙,犹如科幻电影中的场景。 消夜是肉包子,一人一袋,每袋四只。梦非从不爱吃肉包子,偶尔能完整吃掉一只也是在饥饿时。但人在寒夜工作,状态毕竟不同,因为饿极了也冷极了,她竟把四只肉包子全数吃掉。夜色中,冷风呼啸,气温接近零度。包子迅速冷却下去。她吃得很快,吃到最后一只的时候,也已经是冰凉的了。 吃完消夜,梦非靠着城墙休息,望着远处那台高高升入半空的探照灯。那样圆圆白白的一摊光,多像一只人造的月亮啊。白晃晃的光芒下,剧组人员是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剪影,疲劳让那些剪影都没了坐相、站相。 却唯有一人,站在“月光”下抽烟,仍是那样挺拔的一个身姿。 席正修穿着厚重的铠甲,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制片组给他的大毛巾被他分给了群众演员。想来是他身上的戏服太厚,已无必要裹毛巾。 她看着他英武帅气的身姿,在“月光”下几乎是一个剪影,却如此伟岸泰然。情不自禁地,她站起来朝他走过去,站到他身旁。 他转过来,看到这个少女,穿着一袭公主的洁白长袍,头发湿漉漉地垂着,一张脸朝他仰起,皎洁剔透,却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泥和水迹。 他凝眸看着她,一时恍惚无言。虽知道是戏妆,却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一点污泥。 他身材高大,她只到他肩膀。她抬头看他,眼中忽然有了晶莹泪光。 怎么了?他的眼神在询问。她从未这样直视他。这个寒意逼人却如梦似幻的夜,让她变得与平日有所不同。 她的眼睛深情而美好,藏着某种探索的勇气。 “我……想听你的故事。”她说。 说完她自己也稍稍一愣。这是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吗?竟然就这样说出来。在如此梦幻的一个夜晚,他是否会愿意对她倾诉? 他沉默着。她这样说,他并不意外。他知道她一直好奇,对于那个他没有说下去的初恋的故事。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对人说起那件事。 但这的确是个有些不同的夜晚,他能够感觉到。他的身心似乎也有了某种依靠和倾诉的需求。仿佛一个旅人,长途跋涉太久,体力透支太多,已到极限。或许歇一歇,释放压抑太久的感情,才好振作精神,继续上路。 他重新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放眼望向远处无尽的黑暗。烟雾在白茫茫的光束下弥漫成一片,悠悠上升,慢慢牵引出遥远的记忆与情愫。 “月光”如此皎洁,几乎能照亮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秘密。 9 女孩的名字叫虞夕颜。那年,他们在高中相识。 他是天才尖子生,理科奇才,有英伦血统,长得高大帅气,受众多女生爱慕迷恋。而她,是相貌出众的邻班女孩,公认的校花。 她是个性少女,聪明但不用功,成绩有偏科,不善语文、历史类文字背诵类课程,却是少见的理科有天赋的女生。她与他一起被学校选出去参加奥数竞赛。这一对金童玉女,是队友,亦是竞争对手。 他说,至今记得两人一起补习的时光。放学后,在阶梯教室里留下来,一起听竞赛老师的辅导,解散后仍迟迟不走,凑在一起讨论并钻研难题,有时为一道题争执到天黑。 一个是英俊聪明的男生,一个是个性独特的校花,又是一对数学奇才,天天在一起学习讨论,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早恋。 十七岁,他们的恋情全校皆知。 老师们对他们早恋不予置评。两人一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亦从不在校园里有不妥言行,私下感情发展又非口头教育可以阻止,索性随他们去。 至于同学,都把他们传为佳话,偶有诋毁的,也不过是求而不得,因妒生恨。直到悲剧发生的那天之前,他们一直是同龄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后来他回想起所有的事情,从那个果一点一点往前推导那个因。他最终发现,悲剧的源头或许只是他的一次错误。 又一次的国家级数学竞赛。入场前,他们还在讨论一道难题。两人有不同意见,争执未果。后来,试卷中真有同样的题目出现。他犹豫之下,认为她或许是对的,用了她的解法。而她,则选择相信他,用了他的解法。 结果证实,他的解法是错误的。而她才是正确的。 他荣获佳绩,获得保送著名高等学府资格。而她失利,名落孙山。 那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场考试,那是至为关键的一道大题,那是改变两人生活轨迹的一处命运分岔口。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无法释怀,无法原谅自己,竟会在这关键的一题上犯了错误。 她本是对的,她值得拥有荣誉和奖杯,值得进入最好的高校。 是他害了她。 可她只是微笑,对他说,这都是命运。 是否很可笑?他问自己。只是一道数学题,便决定了两人一生的命运。是否不值得原谅?整个悲剧,只源于他在比赛前算错了一道题。 十七岁之后,他再也不碰任何与数学有关的东西。 而那一天,他却为梦非破了例。 10 已是凌晨三点,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一天中最冷的一时。 她站在他身旁,看着他沉默的身影。整个宇宙,只有那一盏“月光”照亮眼前一寸一寸的黑暗。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仍是一个剪影。可他身上永远属于少年的那部分在她面前清晰起来。 她心里希望他能说下去,但他没有再说。 现场开拍了,他的讲述中断在此。 那年之后,我再未碰过任何与数学有关的东西。 她被这个故事紧紧抓住,为已经浮出水面的部分叹息,为仍然深藏在水底的部分战栗,为那个未知的悲剧而伤感,为他的破例而惶惑感动,为自己竟成了这故事的一部分而本能地恐惧。 她想听下去,又怕听下去。 大雨瓢泼。上万敌军黑压压逼近孤城。 马蹄声轰然踏踏,雨声隆隆,整片大地都似在震动。 城中妇孺紧搂着彼此,在黑暗中不能成眠,睁着惊恐的眼睛,听着城外的动静。李将军率领余数不多的卫兵坚守城墙,誓死退敌。 费导对这场雨夜攻城戏看得很重,每一处细节都不放松。 从特写到全景,从演员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到服装、化妆、道具的真实感,他都要求做到最好。雨戏拍摄尤为艰难,演员身上淋湿的衣服时间一久便会渐渐变干。费导一旦发现哪个演员身上衣服不够湿、不够真实,便会立刻要求他再去洒水车的龙头下喷湿。 再是为人正派的老导演,毕竟也是电影行业的江湖客,看重影片的效果远甚于顾惜演员。对任何一个导演来说,演员终究只是工具。 哪怕是席正修这样的名演员,也不得不在导演的指挥下,反复去水枪下淋水以求逼真“雨夜”效果。 正文 第15章 梦中为欢几何(4) 冬日寒夜,即便穿了保暖内衣和防水衣,依然冻得浑身发僵。梦非同样受罪,本欲叫苦,见“将军”沉默忍耐,亦学样不发一言,只专注于工作。不知不觉间,她已从他身上学到美德。 席正修工作十分敬业,从不抱怨,亦不倨傲,有时拍全景也不用替身。 制片组鞍前马后,给主演们递毛巾、送姜汤,后勤工作及时到位,也算弥补了导演只专注艺术而忽略演员感受的亏欠。剧组便是这样运作。 又一组戏开拍,李将军指挥弓箭手退敌,嗓子都喊哑了。 若翎公主冒雨踏上城墙,观望战事。将军发现公主,急忙将她从城墙上拉下来。一支箭几乎擦着公主的脸颊飞过去。 “公主,此处危险,请速回避。”将军令身边副官带若翎退下城墙。 她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她是在表演,又不是在表演。此刻她的震惊是真实的。就在刚才他拉住她手的时候,她发现他的手竟然那么烫! 他怎么了?可是发高烧?但他没有流露丝毫不适,嗓音虽然嘶哑却依然沉着有力,武戏动作也全都逼真到位。 终于拍完这个镜头,得到片刻小憩。 梦非远远望见席正修走到监视器旁坐下,以手抚额,露出疲态。她心中一紧,走过去,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 他发着高烧,竟然一声不吭。 现场人人忙着各自工作,一时无人注意到大明星身体不适。席正修的助理这天又恰好请假返城。 梦非将情况告知费导。费导很吃惊,上前询问,席正修却只微笑,“没事、没事,可以坚持。”他的敬业精神在行业内有口皆碑。 费导与副导演紧急开会核对进度。计划表中最重要的局部镜头都已拍完。费导当即决定,让主角先行回去休息,余下人马拍摄攻城的全景镜头。 制片组当即调车送梦非和席正修回宾馆。 11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车内暖气充足。席正修靠在车座上闭目休息,十分疲累。席正修拍戏时精神高度集中,撑着一股劲,并不察觉病痛,而此时到了温暖环境中,突然松弛下来,方才觉出高烧厉害,人犹如被摧垮一般。 从外景地到宾馆,车程将近一个小时。一路都是荒郊。车里是黑的,车外也是黑的,只有车灯前方几十米的路被罩在微黄的刺眼的光晕中。 车的后座一片昏暗。梦非感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 她惊得一动不动,脑海中飞快地跳出一些模糊的字词,却无法连接成有逻辑的句子。她吓傻了,一时无力思考,慢慢转过脸来看着身边的人。 席正修也一动不动,盖着大衣靠在座椅里。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那滚烫的大手既有力又虚弱,既霸道又温柔。 他怎么了?她看着他。是太难受了,需要得到她的安慰?还是怕她担心,给她安慰,让她别紧张?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这样握住她的手,含义远远超越了上述两种情况。 他一直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昏迷中。他是故意把那双明亮的眸子藏起来吗?闭着眼睛,就省去了许多问答、许多解释。他握她的手握得那么自然,那么不动声色,仿佛两人之间早有了约定。仿佛什么都不用说就彼此懂得。 这些日子以来埋伏在两人之间的暗涌终于在此刻喷发。 如果说在某一瞬间,有些一直混沌的事物忽然明朗,有些一直让人说不清的情愫忽然可以被命名,有些一直无法解释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那么此刻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梦非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忽然清楚了。 但又不是。仍有那么多的不清楚。一股哽咽涌上她的喉咙,她来不及去感知更多,来不及去分析现状,只知道那只紧握着她的手此时热得像团火。她觉得自己也像发烧了一般,心跳急剧加快,脸热辣辣地烫起来。 这样的拉手是不同于戏里的。戏里,他们拉过多次手,还有过更亲密的行为,在灯光下,在摄影机前。但这样暗中的、私下的、没有旁人眼睛目睹的拉手,性质是不同的。这不是将军在拉公主的手,于是这动作就成了妄为。 她知道自己仍然很清醒,却又有一层懵懂。她感到微微的恐惧,又有微微的快乐。她害怕他这样胆大妄为,同时又为之着迷,并期待下文。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期待,于是产生了罪恶感。 她忍不住去想,谁该为这件事的发生负责?需要负怎样的责?她又想,他这样一语不发地紧握她的手代表了什么?这样一个昏睡中的他、一个不清醒的他,是否能代表真正的他?这样的拉手是什么性质的?该做何解释?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做出任何解释了。可她又需要怎样的解释呢? 车在夜色中的城郊小路上飞驰,周围都是昏暗的。她感到自己时而清醒,时而迷茫,时而痛苦,时而甜蜜。罪恶感在上升,体内的血液几近沸腾。他的热量通过那只手传导给她。她忽然有了一种向往,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奉献的向往,一股渴望知道事情下一步会如何发展的激情。 今夜就跟随他去了吧,他想要怎样就怎样。她靠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12 车在宾馆门口停下。两人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恍惚地怔了怔。这一场夜奔,仿佛已经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 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灯。一瞬间,他们双双掉回某种现实。手和手一下子松开了。车门被打开,她扶着他下车。他仍然虚弱,但经冷风吹面,神智骤然清醒。一下车他就松开了她,不再与她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司机道声晚安,把车开走了。他们两人穿过宾馆大厅,走进电梯。 没有人说话。小镇宾馆的电梯破旧狭窄,灰白的日光灯嘶嘶跳闪,有惊悚意味。泛着陈旧光泽的不锈钢门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缓缓关上。 逼仄的空间里,他们挨得这么近,在这么清醒的状态下。 这是第一次,他们这样单独地直面彼此,在一个私密空间里。平日拍摄时众目睽睽下的搂抱不算;那天她去他房间找他签名与他聊天也不算;甚至刚才在车上,他在黑暗中紧握她的手都不算。刚才还有旁人在场,他也并不清醒,一切都是不作数的。而以前,他们彼此都是另一重身份,至少假扮着另一重身份,不像此刻,他们面对面,清醒而无法回避。小小的空间里忽然有了巨大的张力,性别的张力。 这么静,又这么近。他们找不到彼此的目光,只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彼此的气场。他们像两只忽然陷入绝境的小动物,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也不知该拿对方怎么办。 他们就那样静静站着,略有僵硬,对一切都无知无觉,过了许久才同时发现楼层的按钮一直都没按过,电梯一直在一楼停着。他们又同时伸手去按。 手指和手指碰撞在一起,带起一波激流。这和先前长时间握着又是不同的。这闪电般的碰触,这想要躲闪却无可躲闪的碰触,带来另一种陌生而微妙的感受。慌乱中,她抬起头,仍找不到他的目光。他的手比先前更烫了。 电梯摇晃着上升,终于到达。门开了,他们走出这封闭的空间。 梦非慌乱地喘息着,陪他走到了他的房间。 跟组的医务人员都还在拍摄现场待命,宾馆里没有人手。她在他的房门口,犹豫了短短一瞬,忽然决定留下来继续照顾他。 他什么都没说。她陪他走进去。身后那扇房门却一直敞开着,开得笔直笔直。大冷的天,像是谁都忘记了关上它。他们对某个原则心照不宣。 他脱了外套躺在床上,忽然乖顺得像个孩子。 她慢慢松弛下来。他们的角色又变了。此时,他是一个病人了。他完全像一个病人了。病人需要被照顾。病人的身份遮掩掉了许多其他的身份。现在,她是他的看护者了。看护者和病人的关系冲淡了其他的关系,冲淡了性别的张力。在这层正大光明的、无懈可击的关系中,许多禁忌可以被忽视。 她为他掖上被子,在他嘴里放进体温计,在他额头上敷上冰毛巾。他一直默默无言,只是看着她。他一动不动,但所有的感情都在那双眼睛里。 她像个小大人,忙忙碌碌地操持着,烧开水、换毛巾、泡板蓝根,又去自己房间拿来母亲给她带的甜橙,洗净后一片片切好放在果盘里。 她不能停下来。她必须不断地找事情做,以此来躲避他的目光,来维系看护者与病人的这层关系,来削弱两人之间渐渐暧昧的气场。 她不仅手上要忙着,嘴上也要忙着。 她说:“你烧至三十九度,有感冒症状,需要休息几天。我会问张姐,能否把这周的拍摄计划更改。” 她说:“药要按时吃。甜橙我帮你切好了,补充维C可加快康复。” 她说:“一壶热水放在桌上了。电话在这里,有急事拨零,呼叫服务台。” 她装出小大人的老练样子,细细叮嘱,不让自己停下。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种看护者与病人的关系就会瓦解,他们会落入另一种境地。她也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个小大人形象就会毁灭,她会恢复成内心那个惶惑无助的少女。她害怕他会在这时说出什么话,而那个少女根本无法应对。 一句话,只要他说出一句温柔的情话,她一定当场缴械投降。 而这一切他又如何不明白?即便他烧得神智迷糊,仍是看得懂她。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一切都安顿好了。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再不走就不合情理了。但她仍然待在那里,四处观察还有些什么事情需要她来做,还有些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她留在这里,哪怕多一秒钟。 她伸手去试床头柜上那杯热水的温度,已经刚好能喝了。她又想,需要一根弯头吸管,这样他不用起身也能够喝水。 她拿起电话,想询问服务台。 他却突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正迎上他的目光。他没有说话,但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的微微的霸道和专注让人心悸。而眼底的温情却渐渐浓厚起来,像在无言地对她诉说着一个秘密。她慢慢放下了电话。 他温柔而沉静地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放下一切,停顿下来。 她被他握住手,脑海中是一片宁静的混沌。少顷,她轻轻抽动一下手,不能挣脱,便由他一直握着。他的手掌是滚烫的。她心里慌得一塌糊涂。 她知道,这一刻他们都是清醒的,在某种意义上,前所未有地清醒。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流露过一丝软弱与渴求,一贯温和而冷静。这个夜晚,病痛和高烧削弱了他的意志,击溃了他自持的力量。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微微湿润,褐色的瞳仁迷离而忧伤。他们静静注视着彼此,目光与目光间,沧海横波,激流跌宕。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好似已说了千言万语。 恍惚间,她感到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让她不由得想靠近他,甚至想在他身边躺下。她感受到这直接而单纯的欲望。 她被自己吓住了,几乎鲁莽地抽出手,霍然起身,匆匆说了句:“药在桌上,记得吃。”然后快步离开房间。 她走到外面,关上门。门咔哒一声锁住后,她手扶门把呆立在原地,一时无法动弹,只能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她一直努力支撑自己,但刚才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 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便会犯下滔天大罪。 13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一路走回了房间。 一个她从不敢奢望的壮阔世界正在缓缓展开,迷雾中隐隐透出的,是神秘的爱情的轮廓,真正的爱情。 她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理智上却不敢去承认。因为她知道那些禁忌,也知道许多故事从开头就注定了结局。 她试着回想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开头只有好奇。好奇生出了仰慕。仰慕生出了欲望。欲望生出了羞耻。羞耻,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曾经,她在心中呐喊,生活毫无起伏,毫无意义。如今,起伏来了,意义也来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切她是否真的敢要? 回到房间,她倒在床上,怔怔地回想着先前的事,从片场,到回程的车上,到他的房间,每一秒钟都值得回忆。 两人之间那若即若离、欲发又止的感觉让她内心无法安宁。 她按捺住拿起电话打给他的念头。 问候、安慰、叮嘱、无关紧要的话语,或者,直截了当的表白。不,都不可以。多么幼稚,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她不能去说那些。他也不会要听。 许多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许多话语,从一开始就不必说出口。 她翻过身来,从床头柜上扯过一张纸,趴在枕头上写下词句: 迷失的魂灵 在梦里见到他的眼睛 戴着枷锁的心 是一颗正在死去的恒星 她将纸张放入铁盒。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场记姐姐说过的那句话: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 是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苦难。同样,也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只是一个剧组。他们都只是演员。 有聚时,也必有散时。 想到这里,她难过起来。 正文 第16章 日暮苍山城破(1)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只觉得,与她接近,让自己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愉快。 或许是最初那一声“叔叔”给了他错觉,让他觉得一切都是安全的。他只把她当成小孩子、小妹妹、小搭档,默默地关心她、守护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开导她、安慰她。两个人就这样渐渐走近了。 或许是一种友谊,他想,年龄相差十二岁的两个人之间也是可以存在友谊的。可是,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吗?如果一男一女在最初相逢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们就不会一步步走近。如果他们对彼此有感觉并真的一步步走近,那他们之间产生的感情就绝不是友谊。 戏内,一场场生死不渝的海誓山盟。 戏外,一场场若无其事的笑语言欢。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波澜不兴的平静湖面下,隐藏着怎样的壮阔天地。 又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在蒙蔽着自己,迟迟不去面对内心的真相,不去面对自己对这个十七岁女孩的真实感觉。 年底,影片《破城》的拍摄进程与花絮在娱乐新闻中频频出现。 娱乐记者采访导演费正魁,同时要求主创人员合影,加强宣传。 费导很高兴,拉来他的男女主角一起面对镜头。他自己站在中间,一边一个地搂着苏梦非和席正修。镁光灯频闪。 经过数月剧组生活的打磨,此时的梦非已相当老练。当记者问到任何与席正修有关的问题时,她都平静自控,避重就轻,丝毫不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感受。娱乐圈的记者那么精明老道,只愁没有花边新闻可写。只要让他们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便可以添油加醋、大肆渲染。此时,梦非像个真正的演员,对着镜头从容地回答、得体地微笑。席正修脸上也是同样的微笑。这种微笑很标准、很安全,毫无破绽。他们藏起心事,做足了戏给这些相机镜头看。 他们都是好演员。有谁看得出在他们心底悄悄燃烧着的火焰?有谁看得出她的心已被点燃,已被灼烧得快要融化?他们暗恋着彼此,却都很彷徨,不知如何面对心中那团火种。是去熄灭它,还是任由它燃烧? 燃烧并非罪过,但会带来后果。那后果,他们未必承担得起。 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数的阻力,让彼此都痛苦不堪。 他们的官方合影被刊登在报纸与杂志上,又被放到网络上四处转载。苏梦非的知名度火速提升,那个微博账号已拥有百万粉丝。 顾芳芳发来短信,对梦非说:看到照片了,你真漂亮。 此时的梦非内心翻涌着各种滋味,已无力对答芳芳的这类短信,只回复了一句:生活常常不是我们在表面看到的样子。 芳芳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梦非对着手机屏幕呆了半晌,无声苦笑,无法作答。 她甚至想,若是她对席正修的暗恋被曝光,或者他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让两人的关系明朗化,哪怕被全世界知道,哪怕受千夫所指,也好过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前者只是需要勇气,而后者,却是温火慢慢地煎熬。 从他发烧那夜算起,时间已过去了一周。 在这一周里,梦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可她又说不清这变化是什么。只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受萦绕心头,令她感到担忧。 终于,她知道了变化是什么。在拍摄现场,除却演戏,他们不交流了。他似乎在刻意躲着她,避免同她过多接触。而她自己,似乎也在刻意回避他,从不正面对他投去目光,仿佛怕着什么、躲着什么。仿佛一个无言的约定,他们在公开场合不再聊天了,连目光的交会都没有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个哑谜,一场不知由谁挑起的角逐与对峙。 一周过去了。第二周又过去了。时间一久,梦非沉不住气了。 他似乎真的打算就此疏远她,并对那晚在握住她手的事情保持沉默,不做任何解释。在梦非看来,这样的沉默显得有些无耻。 他似乎已经把那件事忘了,又像在说,有什么可解释的?那晚我烧糊涂了。 梦非知道,席正修心里是有她的,如此疏远显然是刻意为之。他在害怕什么,回避什么呢? 然而,最让梦非难过的是,这样的隔绝对席正修来说似乎不算什么。他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甚至偶尔还会同组里的其他年轻女孩谈笑几句。可她做不到他那样潇洒。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满腔心事不知如何排解。 她不由得伤感。他比她大整整十二岁。她还未成年,他已到而立之年。她知道他喜欢她。可这种喜欢,是一种禁忌。更何况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职业和身份让他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轻易展露自己的内心。他对待一切都太过理性。这份感情注定是被束缚的、被压抑的。 十七岁的梦非,从来不知道人生还有这样的痛苦和烦恼。来这个剧组之前,她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数学试卷上的三道大题。 她不知道该拿这种情绪怎么办,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她告诉自己,必须戒掉这种烦恼,戒掉他。她不允许自己身上出现那些小女生的陋习:妄想、善妒、黏人,什么都要问清楚为什么。 她应该潇洒。他不理她,那她也不要去理他。 既然他不主动说话,那她也绝不主动说话,除了拍戏,绝不要和他有半分的私下交流,语言的、眼神的、气场的交流,都不要。 要学习他的样子,将情感与理智割裂开来。 为了让自己能够坚持,她和自己玩一个游戏:一天没有主动理过他,回来就在日历上把那个日子涂黑,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日历上的黑圈圈涂到第七个,她熬不住了,却又不想放弃已有成就。 梦非就这样患得患失,进退维谷。直到她开始用“小时”来记录,分分秒秒地忍耐。这克制如此辛苦,几乎要耗尽她全身的能量。 只为维系那一点可笑的自尊心。 2 元旦,剧组放假半天。 制片组为鼓舞士气,晚上包了宾馆餐厅的场地,开新年舞会。 难得有机会打扮,组里的姐姐妹妹都约好穿晚装出席。 梦非向来朴素,从不为吃穿花心思,自然没有合适的衣裙,准备就穿牛仔裤和T恤出席。同屋的张姐拿出两件晚装给她看,一件绛色,一件黑色。 “选一件吧。”张姐递给她,“舞会不穿裙子怎么行?” 见梦非犹豫,张姐笑,“我猜你喜欢黑色。就从未见你穿过红色的衣服。” 梦非抿嘴一笑,没说话。张姐说中她心事。 张姐又说:“我还敢穿红戴绿呢,你才多大,怎么就喜欢黑白灰?” “要不你试试这件红的吧,艳丽活泼,衬你肤色。”张姐把那条绛色裙子放到梦非身前比划。梦非个子和张姐一般高,张姐的束身晚装给她穿正合身。 梦非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抹红裙衬得她皮肤雪白、长发乌亮。 真是漂亮,她心里暗叹着,又惊讶张姐竟会在外出拍戏的行李中放进如此时髦的衣裙,就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舞会。三十七岁的张姐常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挂在嘴边,显然是没少为此吃苦头,却还这般起劲地张罗衣饰行头,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任何约会或艳遇。 梦非笑着把裙子还给张姐,“我还是穿那件黑色的吧。” 餐厅的桌椅重新摆放,稍稍布置,改头换面,真像个派对。姑娘们都打扮得十分俏丽,个个袒肩露背。 梦非穿着黑色晚装出来的时候,人们纷纷惊讶打量。 她化了些淡妆,盘起了头发,穿一双半跟鞋,配那身黑裙,突然变成了大姑娘。哥哥姐姐们都逗她,“呵,这是谁呀,哪儿来的小美人啊!” 难得在不工作的状态下相聚,大家格外放松。 喝了几杯酒,赵主任提议大家玩一个游戏,叫作“真心受不了”,让大家对剧组生活的各种艰难与不满公开抱怨,敞开抱怨。 赵主任在这行干了三十多年,太知道剧组生活是怎么回事了。拍戏拍到这份上,每个人都积攒了很多疲劳和怨气了。而疲劳和怨气很容易转变成别的东西,转变成消极怠工、寻衅滋事,转变成混乱而麻烦的男女关系。与其让坏情绪藏着发酵,倒不如借此时的欢乐气氛,让大家通过游戏形式把不满都发泄出来。发泄完了,往后少些麻烦,提高工作效率。 游戏的规则是,被抽中的人必须说几句抱怨的话,不说不算过关。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这里的恶劣气候,皮肤都毁了。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永无止境的开会,听导演团的先生们研究这研究那,深夜十二点还不解散,第二天六点又要开工。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长期的户外生活,像野战军一样,随地坐,随时睡,风餐露宿,睡眠不足,拍山上镜头时还要负重爬山。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拍夜戏,黑白颠倒,废寝忘食,内分泌紊乱。 忽然轮到梦非,她想了想,“第一次参加剧组拍戏,虽然碰到了许多不曾想到的困难,但细细回忆起来,也有许多不曾想到的快乐。” 她娓娓说下去:“比如那晚,我和张姐还有导演组的姐姐们在屋里用电磁炉煮火锅,突然停电,大家围坐在一起,在黑暗中一边聊天,一边等电来,全然忘却了疲劳和第二天的工作任务,那一刻十分美好。 “还有,那天在河滩,有人在我的书包里悄悄放进一块石头,拿出来看,上面有美丽的花纹,不胜欢喜。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是谁放的,但还是谢谢你。 “还有,有天刮大风,和大家一起领了饭,瑟缩地躲在城墙后面吃,冷得舌头都要冻僵了。可现在想来,也是一番新奇的体验。 “还有航拍那天,没有我的戏,我和导演组的姐姐们躲在临时搭的小草棚里。大家都很冷,只有一杯热咖啡,大家传着喝。 “这些全是美好记忆,带来内心微小但珍贵的喜悦与感动。剧组生活教会我许多东西:独立、互助、分享,还有在逆境中如何调整心态、寻求平衡,凡事看到积极一面。其实剧组生活并不缺少快乐时光,只需用心感受。”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说完全场静了一瞬,随后很快有人鼓起掌来。 “非非说得好!”费导第一个赞叹。 “是,看看人家对生活的体悟。” “咱们这些老剧组都油了,麻木了,只会抱怨。” 大家议论并赞叹着。 梦非有些腼腆,微笑着颔首不语。先前只是顺着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说完才对自己忽然间敞开心扉感到惊讶。心里有真情实感,表达便不是困难,即便有那么一点孩子气和学生腔。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还私藏了一部分——与席正修有关的记忆才是她心中最美好的感悟,但那些她不会说出来。 此刻,席正修就坐在不远处。在她心目中,她与他还在冷战。所以这时她也不去看他,只用余光感受着他,想知道他对自己那番话的反应。 他无所表示,仍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却似乎在默默微笑。 乐声悠然,微醺的人们纷纷步入舞池。 席正修这天难得没有穿黑色衣服,而是穿了一件米色衬衫,配浅灰色卡其裤。他的打扮既端庄又不失活泼,衣裤都修裁得极为妥帖,勾勒出他高大健硕的身材。远远看去,是肩宽腿长、优雅潇洒的一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成熟男人的魅力。 席正修在组里素来是低调谦和、行止周到的,并无明星架子。但因其性情稳重、寡默少语,自有一种威严,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然而这晚,组里好多姐姐妹妹趁着气氛火热,便互相壮胆去邀请他跳舞。 他也是难得表现得如此亲和,一直面带微笑,谁来邀舞他都答应。 梦非远远看着他。他与那么多女孩共舞,愉快而洒脱,眼神、动作、谈吐,一切都让人那么舒服。原来他随时可以变为派对高手,对人施展魅力,让人想入非非,却又无法更进一步,简直无懈可击。 梦非始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颗心被痛苦地牵动着。 真是一场热闹的舞会。人人有说有笑,唯独她失意独坐,心中无限伤感。这个人人都爱的男人,已经许多天没有主动理过她了。她输给他了。 他是个大人,而她还是个孩子,所以她当然会输给他。感情这件事,谁先认真了,就给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还是个孩子,孩子是容易认真的。她当然会输给他。 苦闷间,梦非随手抓起一杯啤酒,送到嘴边才发现杯子不是她的。管它是谁的,她心想,喝一口再说。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到叶闻达。 “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叶闻达微笑着。 “是吗,我二十岁了。”梦非牵牵嘴角,没好气地说,但还是放下了杯子。 “那么,二十岁的女孩,我邀你跳一支舞,可以吗?”他握住梦非的手,脸上的微笑既潇洒又虔诚。 梦非看着他,这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有一双漂亮的、摄人心魂的眼睛。可梦非不喜欢他,女孩子一旦心里有了人,便再也看不上任何人。 梦非微笑,轻轻抽回手,“我不会跳舞,对不起。” 叶闻达丝毫不受打击,对梦非轻轻点一下头,展露了一个深邃的微笑,带着点特殊的意味。 然后他转向梦非身边的场记姐姐,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一个温柔而恭敬的邀请动作,便很自然地牵起对方的手。两人一旋身便进入舞池。 跳舞的人多。场内有些乱了。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人扎堆喝酒、聊天、说荤笑话,各尽其兴。梦非仍然独坐。 费导走过来拍拍她的肩,“非非,怎么一个人发呆呀?跳、跳舞。”费导明显有点喝多了,酒气直喷在梦非脸上。 梦非有些害怕,欠了欠身。 费导不放过她,“去、去跳舞嘛,大过节的,开开心。”他一边说一边推她。 梦非被他一推只得站了起来,可是,和谁跳呢? “费导和小非非跳一个嘛。”旁边的人起哄。 “嗨,我老头子一个,跳什么。”费导吆喝起来,“将军!将军呢?怎么把公主一人撇这儿啦?快、快过来,和公主跳一个。” 席正修看向这边,然后微笑着对手中的舞伴欠了欠身,将她交给身边另一位男士。 席正修走过来。费导拍着他的肩,“来,跟咱们非非跳一个!闹半天,我的男女主角连一支舞还没跳呢?” “跳一个!跳一个!” “公主不会跳,将军教她。”旁人又起哄。 “来来来,费导,我们不跳舞的继续喝酒。”众人拖着费导又喝起酒来。 “我敬你。” “敬你,敬你。” “咱们今晚喝好。” “不醉不归!” 接着是碰杯的声音,各种颜色的酒晃荡着洒到地上。 费导与众人喝得不知今夕何年。大家转眼间就忘了男女主角跳不跳舞这档事了。 可将军已经站在了公主面前。 她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看面前的男子,也不说话。 他浅笑着,一语不发,从容地牵起她的手,引领她步入舞池。 她没有拒绝他的引领,但也不想就此屈服。 这些天来的较量,还没有一个结果,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她知道自己应该顶住这口气,不能对他笑。她得死撑着。 他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她在赌气,很自然也很松弛,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后腰,领着她起舞旋转。她的动作很生硬,磕磕绊绊地跟随他的舞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毫不在意她的冷淡,浅浅笑着,眼中的温柔令人陶醉。 乐声悠扬,舞步旋回。某一瞬间,她忽然非常地恨自己,恨自己不知足,恨自己幼稚,恨自己不晓得天高地厚。他是什么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在企图些什么,要求些什么呢?为何她对待他的情绪里竟有了埋怨和嗔怪? 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她如何一步步陷进去,以至于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是可以要求他什么的。甚至当他回避的时候,她理所应当地埋怨嗔怪了? 她觉得自己顿然看清了整个形势。席正修这个人,看似性情温和、宽待众人,内心其实非常骄傲。他的儒雅与淡然,恰是因为他心里有着巨大的骄傲、巨大的优越感。他太清楚世俗规则了,太能把握一切了。他对爱情有着丰富的经验,懂得如何挑起女孩子的好奇心与注意力,懂得如何让她们仰慕他、信赖他、依恋他,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置身事外。 正文 第17章 日暮苍山城破(2) 他懂得爱情游戏中进攻与防御的平衡尺度。他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他太知道女孩子的弱点了,所以能轻而易举地让她们快乐或者痛苦。 他教她数学,送她诗集,关心她的饮食与健康,与她逐渐亲近,让她爱他,心生期待。然后,那晚他发起高烧,借着意识迷糊,拉住她的手,叫她意乱情迷。再然后,他突然疏远她,对她不理不睬,让她忍不住挂念、失落。这种挂念和失落带来更多盼望。她会更爱他。 一定是这样的。他明明喜欢她,却故意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故意和其他姑娘跳舞。他故意来刺激她,好让她爱得痛苦,爱得深刻。 他控制着全局,控制着事态发展的节奏。 他漠视外部世界的一切,只遵循内心的秩序。 他是这样老练的一个人。她怎么赢得了他? 怀着如此推测,她对他怨怼更甚,却又不愿自己沉沦于这怨怼之中。 她对他失望,对自己更失望,却只能一语不发。 舞曲的节奏快起来。她跟随他旋转,舞动。她在想,感情这件事,理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自以为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了,但那又如何?她爱他,不能自拔。她甘愿输。 她所有的念头,他都能猜到。他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然而他不动声色,只是专注地带着她起舞。暧昧的情愫浮动在空气中。 她在他怀中旋转,旋转,像是要跟随他跌入一个又甜又苦的深渊。 忽然之间,她绊了一跤,失去平衡,几乎跌倒。 他扶住她。她抬起头,猛然间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一震。他眼中的光芒有种慑人的魅力,那么深情、专注,仿佛看透一切。 魅由心生。她觉得他快要摄走她的魂魄,于是慌忙低下头。 跳完一支舞,她已浑身瘫软,仿佛精疲力尽。 自矜必自伤。她终不是他的对手。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瞻前顾后、进退维谷,太痛苦。她不想再这样忍耐了,只想顺其自然。 是,就算他是个浑蛋,她也爱他,已经没有办法。 3 梦非在舞会上没吃什么东西,回到房间,洗完澡,觉得饿了,便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东西吃。 小店的日光灯开得很亮。她一走进去就看到了席正修在买矿泉水。 他也看到了她,朝她微微一笑。 她感到一阵鼻酸,忽然就崩溃了。他的这种微笑让她无法抵御。她在自己的感情面前无处藏身。他的气场是温暖的,是向她开放的,是迎接她的。她一时恍惚,一时感动,先前的那些心结瞬时就冰雪消融了。 就这样吧,投降吧。她不愿再骗自己,不愿再压抑自己。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在一起,对他说说话。 她之前想问他,能不能为那天握她手的事情做解释,为这些天来两人之间不理不睬的诡异气氛做解释,为舞会上那一曲温柔做解释,又忽然觉得,全无必要了。一切都在不言中。他眼中的光芒已解释了一切。 她放弃坚守了。她承认自己力量有限,承认自己软弱。 这么多天来,故作冷漠坚强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与他疏远,带给她的只有苦楚。她再也没有力量来抵御这强烈的苦楚。 她决定这一仗输给他。她决定做回自己。 于是,她放下一切顾虑,走到他面前,展颜微笑。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一张脸清爽剔透,像个瓷娃娃。 他很自然地问她:“吃不吃关东煮?我请客。” 她心口一阵柔软,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他愉快而和善的样子像个最宠爱她的大哥哥,又像个最温柔的情人。这样好的一个人难道和她打过仗?难道不是她自己疑神疑鬼、自卑情怯? “快选,想吃什么随便点。我也饿了。”他笑着催她。 她雀跃,恢复成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在柜台前挑挑拣拣,龙虾丸、墨鱼丸、香菇丸、牛肉丸、蟹肉丸,每一种都想尝试。他买了十多串,装了满满两大杯,淋上番茄酱,又买了两瓶青柠味的气泡矿泉水。 店堂狭窄,窗前一组简易桌椅十分迷你,他身高腿长,坐下不很舒适。她提议坐在外面台阶上吃。 两人拿着食物走到路边台阶坐下,开始分食。 这一刻,她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欢喜地享受美味,大吃大嚼,也不顾吃相,鼻尖蹭上了红红的番茄酱。 他看着她,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她含笑佯怒,用手擦擦鼻子,“人就是这点没办法,时不时得照顾肉身需求。饿了吃,吃完又饿,饿了再吃,没完没了。” 他还是笑,“有胃口是一大幸事。” 她想了想,“倒也是。” 她大口吃着,又不住点评道:“龙虾丸味道最好,香菇丸也不错,蟹肉丸肯定放了许多味精,鲜得不像话。” 他笑着说:“我最喜欢墨鱼丸。” 呵,难得听他这么说。原来这么冷淡的一个人也有偏好。 终于恢复交往,她心中感到释然和喜悦。 明明是爱他的,想时时刻刻看到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交谈。为什么非要骗自己,骗所有人呢?为什么忍着不找他呢? 就为了看起来成熟,像个大人? 为了像大人一样,心怀城府,保全自尊? 长大是痛苦的,那意味着眼中有泪却不能流下,心中有苦却不能言语。 太累了,还是这样做回自己好。 两人就这样坐在路边吃丸子喝汽水,像一对夜不归宿的小情人。 她心中无限快乐。深夜的小镇街道,有成群结队的不良少年飞快地骑车经过,不知天高地厚地怪笑着,冲她吹几声调皮的口哨。 她嫌恶地瞪他们一眼。他在一旁微笑。 她侧头看他,“你真是个好脾气的人。” “是吗?” “是,从没见过你为什么事不高兴,也从没见过你提高声线讲话,即使在戏里也没有,真难得。” 他还是微笑。 她叹口气,“这多好。我最讨厌港台剧里那些咆哮的男主角。” “你看港台剧?” “从不看,但广告里插播的预告片,全是鬼哭狼嚎。” 一贯严肃的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也笑。 笑完了她问他:“你喜欢拍戏吗?” “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他沉默了一下,“有时候,有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时候又不喜欢?” 他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丸子吃完了,两人静静地喝着汽水。 少顷,她想起什么,又问:“你认识那个被烧伤的群众演员吗?” 他轻轻摇头,沉吟片刻,“这个行业很残酷。金字塔下面,有太多人不断付出,却始终默默无闻。” 她看着他,“你一定觉得自己幸运,在行业的塔尖。” 他想了想,“神把我放在这个位置,我便做好我的工作。” 她笑起来。是,他的确非常敬业,不仅仅是做好自己的工作,甚至比剧组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勇敢,几乎很少用替身。 她说:“拍电影比我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你……不害怕吗?” 他微笑着看着她,像是在问,怕什么? 她说:“就算是你,也要常常被吊在半空,又要潜入水底,或者从火中跑过,还要从马上摔下。”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都已经那么有名气、那么大牌了,为什么还要亲自做那些危险动作? 他完全懂她没说出来的意思,笑道:“生命无常,谁都不知有没有明天。儿时我随父母在非洲生活,与猛兽幼仔亲密接触,从不畏惧。有一次在河边嬉戏,遭鳄鱼袭击,险些丧命。” 他说:“如果当时那只鳄鱼咬到的不是我的腿而是我的脖子,或者我父亲晚来了几秒钟,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同你说话了。”他微笑着。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居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而她从小到大只在画册和电视屏幕上见过鳄鱼。 “你不是一直说,最想要的是自由吗?阻碍你获得自由的最大敌人就是恐惧。总是需要安全感的人,是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的。”他说,“如果背负着恐惧,那就什么事都不要做了。我们在世为人,就要珍惜时光,体验一切,恐惧会捆住你的手脚,让你畏缩不前。恐惧就是浪费生命。” 他又说:“命分贵贱吗?当然不。那么,为什么需要替身演员?如果我本人可以将一个动作完成得更好,为什么还要让别人去冒险?” 她低头沉思,心中无限感动。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听他们说,你去看过他,那个伤者。”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还捐了钱?” “组里很多人都捐了。” 她叹了口气,“可是,很少有人会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并不真正关心别人,他们只是善于做出关心的样子。”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她看他一眼,语气里装满老练。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又叹气,“不过,你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你在意别人的困境。” “儿时听外婆教诲,要爱人如己。我尽力,但有时也难以做到。” “爱人如己,出自《圣经》,我知道。还有,要勉励灰心的人,扶助软弱的人,也要向众人忍耐。对待众人,常要追求良善。”她微笑,“你是一个虔诚的人。” “这些句子并非教条或者口号,而应是一种生活方式。” “你的意思是,把积极向善的力量糅合到潜意识中?” “一个人对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由他内在的生命状态决定。内在的生命状态、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以及向善而生的观念,并不是阅读几本书或者领受几则教条便可成的,而是需要慢慢地实践、获知,并积累。” 静默片刻,他又说:“如果缺乏信念,生活只是一段一段的碎片。” 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心底涌起温暖的感动。 他比她想象中的更美好而有力。他身处一个喧哗庞大而充满诱惑的世俗人间,却保持这样的温和内敛,保持着心底那份安宁自若。 在他身上,她看到觉悟、包容、和平,还有爱。 他是极为稀少而宝贵的人。这是她的直觉。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道:“我的生活就是一段一段的碎片。我时常对生命意义何在感到迷惘。我们从一出生就被规定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所有人都走千篇一律的道路,读书、考试、毕业、升学,然后工作、结婚,就像完成一项又一项的人生任务。” “这样能够让父母安心。”他说。 “是,每个人都在为父母而活。” “父母生养我们。” 她转过脸看着他,“你呢?也为父母而活?” 他一时没说话。 她低下头,“你父母一定为你骄傲。” 他静了片刻,轻声说:“我是孤儿。” 她赫然一怔,抬头看他,静了一会儿,“对不起。” “没关系。”他微笑,沉默少顷,又说:“我父母从事生化科研。我从小随他们辗转世界各地。九岁那年,在马耳他,实验室爆炸。外婆抚养我长大。” 她心中悲恸,泪意涌上眼眶。他却微笑着,仿佛在说一件小事。毕竟,二十年过去了。时间是良药。 “他们在天上看着你,见你有今日成就,一定宽慰。” “他们一直期待我成为科学家。” “你说过,职业无分贵贱。” 他笑笑,“的确。” 她心头涌过一丝伤感,又有惭愧。先前猜度他的心意,以为他向来顺风顺水,因而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当真,却不知他还有这样坎坷的身世。 她怔怔地想着心事,却听他轻轻岔开话题,“说说你,长大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做什么。” 她说:“我不想像我的父母那样生活,太压抑,太固步自封,只求生活安定稳妥。我时常觉得他们并不相爱,只是在一起过日子而已。父亲工作忙碌,少顾家。母亲疑心重,两人时常争吵。换作是我,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 他说:“很多无奈,或许等你长大才会明白。” 她苦笑道:“我渴望长大,同时也害怕长大。人越长大就越容易畏惧,畏惧自己的软弱,畏惧世俗的诱惑,畏惧有一天,终于长大,却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一类大人。” 她又说:“我知道,如果不时刻警醒,人是很容易堕落,也很容易放弃的。不知不觉地,我们就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我痛恨那种在不知不觉中的消磨和改变,可是没办法,不知怎样阻挡那种堕落。在时间面前,谁都没办法。 “我渴望大的世界、宽广的道路、深厚激烈的感情,哪怕经历危险。就像那首歌唱的,像野兽一样奔跑,风在耳畔呼啸。 “有时我觉得自己走在一条空空的道路上,前前后后都没有人,漫漫黑夜没有尽头,捕捉不到任何光源,也不知何时天才会亮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我要的东西是什么,在哪里,但我相信它们一定存在,并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不能失掉信念。” 路灯下,他看着她皎洁的脸。她澄澈的眼眸中,充满早慧的光芒。 他沉默片刻,轻声低语道:“人生最重要的是信心。要相信,生命里一定有光。没有人会一直在黑暗中行走。” 他又说:“要珍惜当下的每一刻,珍惜心中美好的东西,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也无法夺走的。” 她轻轻点头,心中感激他的诚挚。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聆听她的心声,并这样耐心地开导她。 他是真的关心她,并懂得她的人。 她垂下眼睛,慢慢微笑。 或许,他就是她生命中的光。 天上月淡星疏。 她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这样一个夜晚。 4 第二天一早,剧组不能开工。前一晚出了一桩大事:二十二岁的导演助理周小宁在舞会上喝了太多酒,醉得不省人事,醒来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阴暗的楼梯间拐角,裙子被撕破,身上有血迹。 全组震惊。梦非尤为恐惧并后怕,那条楼梯她也经常行走,不敢想象这样的罪恶就发生在身边,更无法接受一个女孩会有如此悲惨的遭遇。 制片方欲压制此事,企图私下调解。但周小宁悲愤难当,宁可丢掉工作,也坚持报警。警方介入调查,问小周,舞会结束后是谁扶她离开?她再三回忆,竟然全不记得,由此怀疑是被人下了迷药。 既然事情出在舞会上,必定是剧组里的人所为。 全剧组人员被逐个盘查。人人都说当时混乱,未曾注意到是谁与小周一同离开。就连和小周同屋的场记亦只说自己在舞会一结束就回到房间,困极入睡,并不知道小周与谁在一起,何时回来。 小镇宾馆没有摄像监控设备,案子破不了。情急下,周小宁苦苦追忆,说是一高大男子对其施暴。警方问,有多高?她回答,一米八以上。 近百人的剧组,一米八以上男性说多不多,却也有二十来名,灯光组、摄影组、美术组、录音组,皆有高大成员。演员组中亦有两名身高超过一米八。就连组里的十来个司机,也有三四名符合标准。甚至,金副导演、费导,以及大明星席正修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 除了逐个排除,别无他法。普通工作人员都住双人标间,几乎每个被怀疑者都有同屋证明其在舞会结束后直接回到房间。费导则在舞会上就喝醉,被金副导演和制片人一起送回了房间。最后仅剩席正修一人缺少人证,因他住的是单间,并无室友,一时无法开脱。 警方问小周,席正修是否有嫌疑?周小宁心中实际清楚没有这样的可能,却仍低头沉默半晌,嘟囔着说:“不太确定。” 不太确定,就是保留那种可能性。 大家都觉得好笑。用那些场务工的粗话说,人家是影帝,要睡什么样的女人睡不到?无数女人倒贴着要给他睡呢,还用得着对女人下迷药再拖到楼梯间?你周小宁有多少姿色? 场工们对导演跟前的女孩子向来有成见,此时很有看好戏的心态。 警方办案不管席正修是不是明星,一切只讲证据。他们要求席正修说出自己舞会结束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他平静地说,去了宾馆对面的便利店买水和消夜。 然后呢?办案人员追问。 然后……他有了一瞬的犹疑。这一瞬的犹疑在所有人看来都稍稍有些反常。照理他不该心虚,为什么要犹豫? 梦非站在一旁,心里有些急。她一时无法理解,席正修为什么犹疑,为什么不简单而果断地告诉大家,那晚他和她一起在便利店门外吃消夜。 停顿持续了两秒,席正修的犹疑仍未结束。这时,梦非忍不住站出来,坦然说道:“我可以证明,席叔叔不是罪犯。” 众人目光惊异地齐刷刷地扫向女孩。 “舞会后,我去便利店买东西,碰到席叔叔,他也在买东西。”梦非说。 “买东西花了多少时间?”办案人员问。 “五六分钟。” “然后你们就回宾馆了?” “没有。我们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梦非说着,看了席正修一眼。 “坐了多久?” 正文 第18章 日暮苍山城破(3) “……”梦非这时亦产生了一丝犹豫。小周姐姐醒来已是凌晨三点多,也就是说从午夜起直到凌晨三点,约有两三个小时都属作案时间。而她自己和席正修在便利店门外只坐了半小时,根本无法涵盖整个可疑时段。但她本能地觉得,若照实说出时间,无法立即结束席正修的麻烦。她心里清楚,做那件事的绝不可能是席正修,那么,稍微撒点谎也无关紧要吧?只是为了省去麻烦,又不会伤害谁。这么想着,那丝犹豫便消失了,她轻轻地回答:“挺久的。” 办案人员沉默了,看看席正修,又看看梦非。在场的其他人员也有了这样的沉默与拷问的目光。梦非并不傻,自然地反应过来他们在想什么。大冬天,大半夜,一男一女在路边逗留不归,还“挺久的”,意味着什么。 但此时她顾不得去考虑那些,只想快些为席正修开脱。这种肮脏的极不光彩的事情,哪怕只是例行排查,也是尽早脱身好。人言可畏,可以歪曲事实,更可以无中生有。所谓树大招风,像席正修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沾到丑闻的一点边,都很不妙。小报记者向来擅长捕风捉影。 这时她听到办案人员问:“挺久的,是多久?” 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女生,面对警员威严的面孔,忽然有了一丝怯意,心一虚,话便多起来,“大概,两个多小时吧。”她说着,看了席正修一眼,心想你可别傻,可别反驳我。席正修脸上却是一贯的淡定自若。于是她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们在路边一起吃消夜,聊得挺开心,不知不觉就聊得久了,后来才一起回宾馆。我确定席叔叔与那件事无关。” 办案人员盯着梦非,好似不信,又问一遍:“你确定你说的都是实情吗?” 梦非的心跳得如打鼓,但她强作镇定,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小声而坚定地说:“我确定。” 案子最终还是没破。制片主任又提出,或许事情根本不是组里人做的,而是混进宾馆的生人。这小宾馆又没有门禁,犯案者此时或许已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咱们这儿还在对自己人苦苦盘查。费导也说,是,一定不是组里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大家都互相认识,谁有这个胆子? 事情不了了之。但周小宁是无法继续工作了。剧组支付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金,送她离开。第二天便有新人加入剧组,担任导演助理的职位。一个老爷跟前的使唤丫头,一份端茶送水的工作,影视圈里有无数想要往上爬的女孩渴望这个不高但也不低的起点,不愁无人填补空缺。 这场风波很快平息了。组里人也渐渐淡忘了周小宁这个人,就好像她从不存在。同情心往往伴随着厌恶感。他人的悲剧不过是路边的风景。谁又真的在乎他人的不幸并感同身受?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这世界每天都有新的热闹上演。今天的戏落幕了,明天又有新戏上演。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人也都是观众。自我的悲喜,在他人眼中,都不过是戏。大悲大喜会招来更多看客,但终归也只是看客。 5 周小宁事件发生后的好几天里,因为罪犯没有落网,梦非一直神经紧张。 一想到周小宁是喝了被投了迷药的酒,以至于神志不清,梦非就觉得万分后怕。她自己在舞会上也险些喝下一杯来路不明的酒。或许只差一点点,受害人就是她自己了。她简直不能想象这样的后果。她又想,幸亏当时叶闻达及时阻止了她喝那杯酒。可是、可是为什么叶闻达会适时出现并阻止她喝酒呢?这么准、这么巧,时机把握得那么好,难道投药的人是他? 梦非朝远处正在工作的叶闻达看去,却恰恰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正似笑非笑地朝这边看着,就好像他一直这样看着她,等着她的目光迎上来,与他接洽。 梦非不胜窘迫,率先转开了视线。 叶闻达是喜欢她的吧?明明白白地当面表示,时时刻刻地暗中关注。可梦非不喜欢他。但无论如何,这个精明、老练、心思有点深邃的大男孩,不像是做那种事的人。 可究竟是谁呢?梦非观察着拍摄现场的每一个男人,只觉得似乎人人都可疑,又人人都不像。那些场务工人?灯光组高大的伙计?还是那几个摄影助理?摄影助理十分值得怀疑。他们曾不止一次招惹过导演助理和场记姐姐,说话从没正经过,只是那两位姐姐涵养好,委屈都放在肚子里。 梦非想着想着,忽然又觉得自己戴有色眼镜看人,十分欠公道。为什么只怀疑基层工作人员?为什么就不可能是导演或者副导演甚至制片人呢?甚至、甚至……是席正修?不。怎么可能,梦非自己笑起来,然后停止了猜想。这样猜下去是毫无意义的。就算把剧组里每一个男人都怀疑一遍,也还是抓不出罪犯的。往后也只有自己小心些了。 又过了几天,梦非渐渐把此事淡忘了。这天在拍摄休息间隙,她吃完饭和席正修坐在一起,忽然听到席正修轻声问:“你知道,那天凌晨我们离开便利店之后的两小时里我干了什么吗?” 梦非一时没听懂。什么之后的两小时?她转过头来看着席正修,脸上一片茫然。而他却并不看她,只闲闲望着远处,唇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妙笑意,显得有些邪气。 那两小时!她忽然间反应过来了,一时心惊,脸唰一下白了。 他们回去之后的两小时!她作伪证的两小时!他在那段时间做了什么?难道不是回到宾馆房间睡觉吗?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她恐惧地看着他。难道那件案子与他有关?别开玩笑了,绝对不会的! 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表情一片空白。这一刻的她,是完全被唬住了的一个小女孩。她不知自己在恐惧什么,是恐惧自己作了伪证并会因此受到惩罚,还是恐惧他竟然真的是罪犯?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理智瞬间回来了。 与此同时,她看到他转过脸来对她微笑,“以后再也不要为你不知道的事情作证。”他说着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扣一下她的额头。 她瞬间释然了,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当然不是他。他存心吓她。 她心有余悸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眼神里有淡淡的责备,更多的则是温情、怜爱、包容,还有无尽的关怀和一点好气又好笑的无奈,像一位宠溺她的兄长。这一刻,她完全确定,他是无罪的,她的伪证无关紧要。只是,为什么他的眼中还有一丝忧愁?他那淡淡的责备,更多的是为了什么? 或许她是知道的。在那天自作主张为他作证的同时,她心里亦曾有过一丝疑惑:是否说得太多?两个多小时,是否太夸张? 那个属于他们两人的美好夜晚,在路灯与月光下的片刻倾谈,被夸大其词地说成了两个多小时,然后被拿到众人的目光下陈述、检视、论证,最终人尽皆知,仅为证明他本也不需要证明的清白。 是否会有隐患?是否为他带来麻烦?一个成年男子带着一个少女,深更半夜在街边逗留两个多小时。是否说得过去? 此事若被娱记知道,还不知会被写成怎样的花边新闻。这次不过是因为周小宁事件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所以暂无人质疑他们的故事。可是,“两个多小时”毕竟成为口实,若有人事后细细推敲,不见得没有麻烦。 这么久以来,他们各自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藏匿心中的爱意,可这次,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捧出暧昧的证据。 她沉默着,心中有些惶恐和黯然。但她仍不后悔。她爱他,甘愿为他做一切事情。罪犯肯定不是他。何须浪费时间纠缠?她一句话,即可为他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也为整个剧组节省时间与成本。何错之有? 此时的梦非并不知道,这件事会对将来的他们造成怎样的影响。 后来,当那些无法控制的事情已然发生,当他们内心的秘密再不是秘密,而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当他们四面楚歌自救无力,她这次夸大的伪证,看起来不像在为他脱罪,反倒像为他们自己的有罪保留了佐证。 6 元旦后的第二周,梦非所在的中学要举办一场新年音乐节,有外国中学代表团前来交流访问。这算得上是学校的一件大事。 当初策划时,曾安排了一个由梦非和另一个女孩表演钢琴四手联弹的节目。梦非是音乐特长生,这项安排是去年夏天就定下的。两个女孩也曾数度排练。如果这次梦非不回去,这个节目只能取消。梦非心下不忍,因为两人曾为这个节目准备了很久,付出良多。于是她向费导请半天假,回学校演出这个节目,当天赶回来。 制片人当即表示反对,耽误半天的拍摄进度,损失至少数万。全组百来号人吃住行,时时都在产生费用。人人都要请假,剧组怎样运作?当初都是签了合同的。梦非有些失望,但觉得制片人这样说无可厚非。拍电影在制片人手里是一门生意,他当然需要考虑合同和钱,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费导却另有想法,仔细考虑后,仍觉得应该满足女孩小小的心愿。他说服了制片人,又连夜与统筹开会,调整拍摄计划,准梦非请假,并安排组里的车接送,下午出发,晚上演出,连夜赶回来。 不仅如此,费导还说:“将军陪公主跑一趟吧,去他们学校露露脸,轰动一下,也算一次宣传。现在电影最大的市场还是学生市场啊。” 梦非期待地看着席正修,没想到他竟点头微笑,爽快地说:“好。” 于是,一场中学校园里的新年音乐节变成了大事。电影《破城》的男女主角到访捧场,把媒体也引来了,梦非从未受过这种礼遇。校领导和全校师生齐齐地关注梦非,她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由于时间紧迫,梦非一到学校就和席正修一起出席一个简短的见面会,然后立即换上演出服登台演奏。《花之圆舞曲》,两个女孩的合奏十分完美。梦非发现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毫不紧张,从未这样自信和从容过。 演出结束,全场掌声雷鸣,欢呼不断,连那个节目主持人——校篮球队中锋、众女生暗恋的校草也对她微笑,亲切地说:“梦非,真棒!” 梦非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在剧组,她虽是女主角,但也还是工作人员眼中的小孩子,一个新人。那些老剧组见惯了各路明星,并不真的把她当回事。这次回到学校,她才真正成了明星。 曾经她那般默默无闻,篮球中锋这样的校园风云人物是看都不会看她一眼的。她连认识他的机会都没有。而此时,连这样的人物都主动与她结交,向她献殷勤。谁说人不势利?势利都是天生的。 下了场,更是有大捧鲜花送来,甚至有许多高年级学长要求与她合影,请她在他们的衣服上签名。她既快乐,又迷茫。如此喧嚣的场面,她有些无法应付。某一刻,她只想寻找席正修的身影,不知他又会被多少人团团围住。 她寻找许久,才终于看到他。他独自一人坐在剧场最远端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卫衣,连衣帽戴在头上,大半张脸遮在阴影里。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远远地静静地看着聚光灯下的她,微笑着。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与他的目光有了短暂的一阵交会。她从暗中那双明亮的、带着沉静笑意的眼睛里读到了许多东西,一种关怀、一种鼓舞、一种远远的爱、一种提示。他身上的宁静与恬淡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镁光灯下一切的喧哗热闹都不过是表象,是这浮华世界的虚荣泡沫,无法带来真正的长久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源自内在,源自精神,源自灵魂与灵魂之间无言的感应。真正的慰藉,在众人无法看到的幽微之处,在人心之中。 演出结束,汽车等在剧场后门,接梦非和席正修赶回剧组。席正修在门口被人认出,又被围堵着签名合影,虽有保安协助控制场面,也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才得以脱身。 回程一路,梦非思潮起伏。她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并没有在这两三个月里多出一只眼睛或多出一只手。那凭空而来的荣誉和光环是怎么回事? 她不禁感叹,真是有命运这回事。那么多爱慕,那么多追捧,从天而降。可这一切的热闹又和她有多少关联,能带来多久的快乐呢?她心里真正在乎的,也只有一个人罢了。真正能让她快乐的,也只是他罢了。 她转过头来看看身边的席正修。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或是睡着了。是应该抓紧休息,明日凌晨五点仍要起床开工。但此时她却毫无倦意。她看着他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这双漂亮的、修长有力的、男性的手。她在想,一个月前,那个夜晚,他发着烧在车上拉住她的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已成了他们两人之间永恒的哑谜。 又或许,有没有可能,那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幻觉,是她为自己臆造的梦境? 7 她并不觉得自己爱他是不正当的,或者是可耻的。 有很多人爱他。在世俗标准下,他的确是值得爱的,高大、英俊、年轻有为,而立之年已成为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拥有名望、财富,是时尚人物,却又作风低调,被媒体和公众称为具有冷峻诗意的青年才俊。 但她爱他,并非出于这些世俗准则,而是在一种机缘巧合下,以一个少女的温润天真,得以接近这个成年男子,感知他的灵魂、气质,以及他鲜为人知的内心与历史。他的人格魅力远比他所有的外在光环更具有吸引力。 那些瞬间的感动,那些深藏不露的关切与懂得,让他走进了她心里,成为了她的整个宇宙。 她被他征服。 她尚年少,或许并不真正理解爱的含义与情欲的真相,却在日复一日扮演另一个角色、体验另一种人生的过程中,沉沦于那条幻惑的河流。他是与她同舟共济的人,是她的拯救者,是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光。 在命运的推动下,那盛大而炽热的爱迫近她,让她无处逃躲,唯有被其点燃,投入这无声却激烈的火焰之中。 然而,他们中间毕竟有千重万重的阻隔。 他是叔叔,她是晚辈。这在最初的时候,由费导的一句话就定性了。 费导常对她说,跟你席叔叔学学,你看你席叔叔如何如何。 费导说:“非非,你跟席叔叔一起演过电影,以后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块金字招牌,受用一辈子。” 起初,她还会为这些话感到高兴,渐渐地便开始有些难过。 如今再听这样的话,她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他是她的叔叔、她的长辈,带给她许多荣誉及宝贵财富,但他们之间没有通向彼此的道路。 每每伤感之时,她去看席正修,他脸上都是那样淡淡的笑容。她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一种苍凉的意味。 一个辈分或一声称呼,也许并不重要,但世人的目光参入其中,便与它们一起织成了一张伦理的大网,将他们的心生生束缚。许多人都说可以不在乎世人的想法,可若非隐居山林,没有人可以真的不在乎。 拍摄进入高潮阶段,敌军就要攻陷城池。 费导说:“一部有魅力的电影,要经得起反复观看,让人每看一遍的时候都会重新被感动,并且是在不同的地方被感动。这要求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演员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眼神,都真实且饱满,不流于表面。” 作为一个初次演戏的小演员,梦非对于若翎公主的演绎让导演和制片人感到满意。她的演出并非理性地技术表现,而是用心地体验,本色地出演。整部戏拍完,她仿佛真切地走过了若翎公主的一生。 拍摄临近尾声,她内心的迷茫与愁思却一日甚过一日。她有时弄不清自己爱的到底是席正修还是李将军?她究竟是因为爱上戏外的他,所以投入地演出;还是因为演得太投入,以至于以假乱真? 正文 第19章 日暮苍山城破(4) 而他呢?又是怎样在演绎将军这个角色?理性地控制,抑或动用了感情?他是一个职业演员,演过那么多角色,断然不会像她这样,用整个身心为角色燃烧吧? 戏中,她沉醉于他温柔的笑容。他所有的魅力都隐藏在那笑容后面。同时,她恐惧他杀戮时的凶狠。这是他不愿去做却又必须要做的事情。她为之流泪。 那一次,她被敌军骑兵抓获。他单枪匹马杀敌无数,将她救下。她的衣服被敌人撕破,他用披风包裹着她,带她离开。 那是第一次,她亲眼目睹他杀人。她一直痛恨杀戮,哪怕被杀的是敌人,也是不忍。她驱不走内心的阴影。但他不杀死他们怎么办?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杀死她。甚至比杀死她更可怕,他们会先杀死她的尊严。 而现在,战争进行到这样的地步,她已经麻木。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她眼前死去。战争多么残酷,让人对原本痛恨的事情麻木不仁。 这是第一次,她心里产生了死的念头。或许她死了,战争就可以结束了。 她说:“如果城破了,城中百姓都要遭殃。他们无非是要我的性命,倒不如,我交出自己,你与敌人谈和……” 他打断她,“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垂泪,“没有了我,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他捧起她的脸,眉宇间掠过一阵伤感,“别傻。就算没有你,也会有战争。记住,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镜头前,他们凝视着彼此。他眼眸深邃,暗锁忧愁。她泪眼迷离,无语凝噎。他们试图对彼此微笑,但他们的微笑都苍白而苦涩。 她已失去一切,看透一切,不再畏惧死亡,今生有他爱过她,守护过她,已经无憾。而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没有家国血仇,忘却江山宗族,即便眼前这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不是公主,他也会用尽自己的所有,保护她直到最后一刻。因为他深深地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他们都太入戏了。透过他深不见底的眸光,她看到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她仍不确定,这感情究竟来自于谁,是李将军,还是席正修? 面前这个男子,他所流露的深切真情,始终是在戏中。而在戏外,他一贯是淡淡的。他在戏中的浓烈与在戏外的淡泊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所以,即便到了此刻,她还是弄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唯有沉醉在戏中,感受着她所向往的激烈。 在现实中没有出路的感情,在戏中得以释放。 城门外,敌军吹响号角,蹄声震天。 剧中那座孤城,快破了。 她心里的那座城,也快破了。 8 夜凉如水。梦非蜷腿坐在被窝里,靠在床头读剧本。 台灯微暖的橙光笼罩着她。手中这沓厚厚的影印本已被她翻得很旧,纸张经风吹日晒,膨松开来,比原先厚了许多。这数月来,她日夜与这本子打交道,白纸黑字早已不仅是白纸黑字,而是跃然纸上的公主、将军、百姓、敌人,所有人物都已融入她的生命,成了她的一部分。 故事临近尾声。孤城被困太久,城中粮草耗尽。公主将自己的食物省下,分给快要饿死的孩子们。将军隐忍着,事后淡淡地责备,“你是军心所在。你若倒下,城是守不住的。” 公主望着满城饥民,哽咽道:“若是族人都死了,我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义?那将是我的耻辱。” 将军不许她消极放弃,又把自己的食物拿出来让她吃。 公主拒不肯吃,两人争执,将军终于动怒,失手打了她…… 梦非轻轻抚摸纸上这些文字。很快就要拍到这几场戏。剧情渐入高潮,这个本子终于要翻到尽头了。而最后等待着两人的,却是一个悲剧。 相爱却被迫分离,因为有战争,有死亡,还有道德的铁链、人性的枷锁…… 梦非轻轻叹口气,合上剧本发起了呆。 房间里的电视一直开着,声音低低的,本也没人在看。忽然有什么内容吸引了梦非的注意,她抬起头。 Discovery频道在播放动物节目,正介绍鳄鱼。自三叠纪至今,鳄目已存在了22亿年,堪称活化石。长相凶恶的尼罗鳄分布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是非洲最大的鳄鱼,体长可达5米,每年造成约200人死亡…… 梦非听了忽感一阵不适,匆匆按下遥控,关掉电视。 “怎么不看了?”张姐淋浴出来,“你不是最喜欢‘发现’频道?” “累了。张姐,我先睡了。”梦非拉起被子躺下去,按熄床头灯。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停闪现各种画面。凶猛的巨鳄冲出水面,突袭在岸边玩耍的男孩。男孩被咬住腿部,危在旦夕。男孩的父亲赶到…… 梦非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犹如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头剧痛。她从小怕蟑螂,怕西瓜虫,怕所有多脚多毛的小虫子,对大动物从无恶感。可自从席正修对她说过儿时遭鳄鱼袭击的故事后,鳄鱼荣升她头号梦魇。 她知道自己在热烈地、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因为这种爱,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变了模样。 爱让她失去自我,仿佛成了木偶,由一根根丝线牵动着。而丝线操控在那个人手中。她因他的快乐而快乐,因他的痛苦而痛苦。他在场的时候,光线变得明亮,色彩变得鲜艳,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是美妙的。他缺席的时候,一切都黯淡无光。 她恋慕他,甚至渴望成为他的一部分。从此,在她的世界中,数学是可爱的,沉默是动听的,墨鱼丸是最好吃的食物,鳄鱼是最可怕的动物。 在某些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对他的爱,充满了她身体的每一处,充满了全世界,充满了整个宇宙空间。由此她知道,少年人的激情是可怕的,那狂烈的热忱,那对爱情的盲目奉献,具有一种既令人畏惧,又让人为之深深着迷的力量。 她闭上眼睛睡去,试图冷却内心那团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灼热火焰。 9 这天片场午休时分,梦非碰到尴尬问题:她想上厕所。但全组女生一时间都在忙碌,无人陪她。 在野外工作,最大的困难就是上厕所。男人相对好办些,荒郊野岭随处可以解决。女生则要谨慎,往往需要走得更远,寻找更僻静的地点。 平日里梦非都是与场记姐姐或导演助理一起搭伴寻找合适地点。但这天场记姐姐正与摄影师核实上午拍摄时的几个问题,而新来的导演助理因业务不够熟练,处事又不够机敏,正在被费导大声责骂,梦非更不敢去打扰。去找服装和化妆组的姐姐们,她们也各自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陪她。 在剧组就是如此,谁也不是谁的保姆或知心大姐,一忙起来全都自顾不暇,谁也没有义务对旁人守望相助。 梦非正发愁,忽然听到席正修在一旁轻声说:“往山冈上走约一百米,左转,有一块大石,后面有一片草丛。” 她先是一愣,随即听懂他的意思,脸唰地绯红。 他如何看出她的难处?她觉得尴尬。 其实,在剧组生活,人人都要学会野外求生。大家都这样,吃喝拉撒,正常需求,没什么可害羞的。可她仍觉得窘。 她往山冈上看看,想独自上去,又有些害怕。无人看守,万一有其他人也恰在那时上去方便,岂不尴尬。就算不撞见人,万一在草丛里撞见蛇蝎毒虫,不幸遭袭,孤身一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看出她心事,摁熄了手中的烟,“我带你去。” 途中他们都保持沉默。梦非有一丝恍惚。席正修一贯沉静慎独,从不主动理人,今天怎会留意到她的难处,还肯带她走那么远的路? 她心中泛起一丝甜蜜,却又觉出一丝不妥。照理这种事该找女生结伴同去的。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女孩去上厕所,又在荒郊野岭,显得很不妥。 她又不禁想起这一个月来两人间的种种疏离与暧昧,想起他发烧的那个夜晚,想起舞会,想起他在舞会后对她说的那些话。真的有什么事情在他们之间发生了吗?有一种感情已经产生了吗?是爱情吗?男女之间的爱情?这样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他在引领她的这条路,前方会有什么? 她思绪纷乱地跟着他走,知道此刻不能再想那么多了。人有时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出于直觉带来的信任,她愿意跟随他,也只能跟随他。 他们往山冈上走了几分钟,走入一片无人区。草木茂盛,有山雀叽喳飞过。他指给她看那块大石,随即背身走远。她稍有犹豫,慢慢走进石头后面的草丛,又忍不住探身看他一眼,只见他已退回到十米开外的山路口。 虽然知道他可以信任,但她的心还是跳得有如打鼓,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快速解决,从未这样紧张害怕过,仿佛做贼。 胆战心惊过后,她走出来,见到他站在山冈上的背影,沉静踏实。她气息终于渐渐平复,心跳也正常起来,又暗笑自己多虑。 他静静伫立着,眺望远方,像在沉思什么。 她想喊他一声,招呼他一起下山,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这样的招呼太轻率。于是她走过去,悄悄站在一旁,没有做声。 他知道她走过来了,却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他的沉默像是一种邀请,邀请她走进他的精神世界,分享他看到的苍茫美景。 她顺着他看的方向纵目远眺,望见远处有乌云,黑压压地笼罩着青山绿野。风吹云动,光线在瞬息间变化万千,乌云镶起金边,壮美而绚烂。 他忽然开口对她说话,“记得儿时,我刚回国与外婆一起生活的时候,城市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夏天常有雷阵雨,能看到天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过来,盖住整片天空。天色瞬间就暗下来,很壮观,就像那边。然后,有暴烈的大雨,冲刷整个世界。几分钟后天又重新放晴。每当那时,我就很快乐,仿佛回到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感受到大自然的绮丽。 “后来,越来越多的摩天楼迅速盖起来,城市变成大都会。人们困居都市,在玻璃森林间穿梭,行色匆匆,不再理会天空。事实上,巨楼林立,把天都遮住了,蓝天白云也只是玻璃墙上影影绰绰的映像。 “我一直拍戏,也是因为可以经常离开城市,去往陌生的地方,或者投身野外。感觉自己离真实的生命更近一些。” 他望着远方慢慢说出这些话,既像在对她倾诉,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说:“有没有想过当个诗人,把这些独特而丰富的感受写下来?” 他笑一笑,轻声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用任何文字去描述去记录这自然之美,都是苍白而软弱的。一切留在心间,足矣。” 她安静地听着,心中升起难言的感动。 大自然沧桑美丽,藏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所有生命秘密。那是世俗都会绝没有的风情。所谓大美,就是如此了。 她与他并肩望着山谷间的壮阔天地,久久无言,心存敬畏与珍惜。 正文 第20章 日暮苍山城破(5) 每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也能感觉到内心有股温暖的眷恋。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长期在野外风吹日晒,使他的脸部轮廓显出坚毅硬朗的特质,非常具有男性气概。 她仰慕他,渴望进一步了解他。 他的心,像一面蔚蓝平静的海,深不见底。若想一览那幽邃壮阔,唯有潜入深处,可她却尚不识水性。 10 高考时,他数学交了白卷,震惊全校。 他完全有实力考入名校,却自甘放弃前程,老师们痛呼可惜。他不做任何解释,以自己的方式祭奠了青春岁月的那场悲剧。 他没有上大学,十八岁进入社会,四处打零工,咖啡店、酒吧、杂志社、书店、动物园、宠物商店、模特公司,什么工作都做过。 他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努力工作,填满每一天。 他没有文凭,但其他优点非常多,做事认真、形貌出众、性格谦和,又有吃苦耐劳的韧性,及睿智沉稳的处世能力,因此在各行各业都受欢迎。 他并不在乎收入,只愿享受每份工作带来的独特体验。 他说,生命之珍贵价值在于每一日。 周末,他去孤儿院做义工,教孩子们读英语、做手工、认识昆虫;礼拜天则去教堂做司琴,演奏圣曲抚慰世间悲伤的心灵。 他早早参透了生命无常,早早放弃了漫漫人生中一个又一个世俗目标——考试、升学、取得文凭、结婚生子、规划职业、积累财富、置产置业等等。 他十七岁便看透人生的悲剧实质,从此变得冷漠淡然,不再期望实现什么、赚取什么、持有什么。于他而言,人生是一场付出与耗尽的过程。他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无所希冀、无所依靠,唯一信念只是珍重当下的每一刻。因此他再也不畏惧失去任何东西。 不问终极意义,只在每一天全力生活,不论悲酸甜苦,都尽情体验。 因此他看似极度地入世,实际上也极度地出世。 二十岁那年,他被星探发现,受邀主演电影。人生翻开新篇章。 第一次拍戏是在锡林浩特草原。因路途遥远,剧组就在草原驻扎。每日晨起看日出,风景壮美。牛羊成群,生命鲜活朴实。 他爱上这样的生活。而观众们也爱上他。这份工作一直做了下来。 因为拍戏,他游历过许多不同的国度,到过沙漠、丛林、海底、悬崖峭壁,甚至700米深的煤矿矿井。 那都是极为珍贵的人生体验。 也因为拍戏,脱离了城市生活所带来的丰富便利,需要人形成极好的适应能力。 他不畏艰苦,回归自然,体验失去一切、无所依靠的感觉。 人依然要活下去,并且感受生之喜悦。大凡世上最美好之物,都是出自于艰苦磨练之中,如宝剑,如梅花,如磨碎的麦子,如耕松的泥土。 她听闻这一切,心生感动。 他儿时随父母四海为家,成年后又因工作需要辗转各地。他的生命如此丰盛充沛,闪出光泽,令人喟叹。 所有那些丰富的东西,对她来说,只是百科词条中的一行行铅字,或者地图册上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圆圈。但对他而言,却是最真切的经历与体验。 他的人生已有沉甸甸的重量。 可为什么,他依然还是孤独? 表面看来阳光谦和的他,内心其实深邃幽暗。 他似乎一直在沉沦,在等待,在实践中体验并消磨时光。 他经历了如此丰富的人生,却似乎不再渴望从这世间获得什么,亦不再相信有什么能够填补内心失陷的那一处。 11 几天后,大队进入山区拍摄伏击戏。然而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大风横扫,山坳里的黄土漫天飞舞。 拍外景最怕这种天气,不仅拍摄无法进行,连车门都无法打开。只要下车站到风中,不消十分钟,浑身一层黄土。 根据天气预报,这阵风刮刮就会停的,于是全剧组十几辆车就在山沟里横七竖八地停着、等着,很是壮观。 梦非在导演组的车上。车门紧闭,窗缝里传来风声啸叫。窗户上已蒙了一层土,渐渐无法看清窗外。 费导手中的对讲机沙沙地响起来。摄影师说:“再等下去就没光了,今天恐怕拍不了了,不如回吧。” 费导想了想,同对讲机说:“再等等吧,风会停的。没光了可以转景,挪到山上有光的地方,追着光拍嘛。”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摄影师的声音,“是,一会儿太阳下山了,咱追到美国去拍。” 一车人都笑起来。 摄影师和费导是老搭档,调侃起来常常没轻重。那天要拍一个慢镜头,摄影师问费导,胶片升到多少格? 费导让他自行决定,“看着升点儿就行了。” 摄影师丢来一句,“好,好,先给你生(升)一对双胞胎。”惹得在场的人都捧腹大笑。摄影师是组里唯一敢公开调侃费导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风更大了。尽管费导对拍摄进度感到心焦,但如此天气实在无法拍摄外景。他又和摄影组及制片组商榷了一阵,决定收工。 车一辆一辆地掉头往回开,在山坳里形成了一支缓慢行进的车队。 导演组的车走在最后。梦非透过模糊的车窗向外看去,车队浩浩荡荡,有如长龙,每辆车都被尘土染成了黄色。 金副导演笑说:“回去大家都得洗车。今天从咱们这些车上洗下来的沙和土,估计够盖一栋房子了。” 金副导演是个乐天派加混混,从不担心拍摄进度之类的事,只喜欢在姑娘面前卖弄幽默,故作诙谐。梦非和两个姐姐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其实,除了制片方,组里没几个人真正在乎拍摄进度。大家都是来按工时领薪的,碰上天灾不能拍摄反倒觉得欢欣——难得可以偷一天闲了。 不能拍戏,时间突然多出来。傍晚,导演组召集主创们聚餐。 又是聚餐,梦非暗叹。她挺头痛这种聚餐,一顿饭吃上两三个钟头,坐得腰酸背痛,看一桌子男人抽烟喝酒,说些陈年笑话,好没意思。 不过这天却有了点新花样。一众人酒喝到高兴时,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游戏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转汤勺,勺子转停后,被勺柄对准的人必须选择做一次大冒险,或者回答一个真心话。 无论是大冒险还是真心话,内容都非常低俗:一口气喝光整瓶啤酒;去向餐馆领班索要三围尺码;交代当天所穿内裤的颜色;坦白婚后曾与多少名异性有过非正当关系。诸如此类,每一种问题都相当无聊。 有人向制片人发问道:“你内心还有没有欲望?”这是唯一一个让梦非觉得有点格调的问题。大家说制片人什么都有了,功成名就,家庭幸福,老婆年轻漂亮,儿子聪明伶俐,房子几套,豪车几辆,还有两三个地下情人。 制片人倒回答得爽快:“当然有。” 众人追问他是什么。 他笑笑,吐一口烟,悠闲地说:“更多、更大、更好。俗人嘛。” 大家又追问,更多的什么?更大的什么?更好的什么? 他笑而不答,“真心话只需回答一个问题,我都答两个了。” 梦非暗自感慨,一贯高高在上的制片人倒也有诚实可爱的一面,对欲望直言不讳。的确,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更多、更好、更大,谁不是这么贪婪?至于具体内容,是女人,是钱财,是名望,还是别的什么,自己去想象。俗世人间无非就这么些想头,小猫小狗都懂得。 梦非稍一走神,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勺子快速旋转,又渐渐慢下,最终停止,勺柄竟刚好指向梦非和席正修中间的位置。 梦非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大家都笑,“这算谁的?” 摄影师坏坏地笑,“我看勺柄离小非非近一点嘛。” 金副导演也起劲地说:“是啊是啊,小非非,大冒险吧。” “大冒险啥呀。”制片人没正经地笑,“咱小非非可是未成年少女,谁敢亲一下碰一下,保不准锒铛入狱。还是说真心话吧。咱们这些大老爷们除了费导有闺女,还都没机会听少女心事呢。” 众人呵呵笑,连说好好好,眼睛都盯着梦非。 梦非无措地看着他们。这帮人个个是整人专家,无论自己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都会被整得很难堪。 但她已略懂这些场面上的人情世故,知道此时既不能太豪放太随便,也不能太扭捏太清高。如果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会叫大家都下不来台。但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只好微笑着暂不开口,一张脸红透了。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席正修伸手轻轻把勺子一拨,让勺柄对准了他自己,然后微笑着说:“我选真心话。” “哎,这不行,耍赖啊!”众人嚷起来。 “刚才明明是指着小非非的。这可过分了啊。” “就是啊,英雄救美救到戏外来啦。” 席正修不理会,只淡然笑道:“你们要不要问?不问这一轮就过了。”他说话不响,嗓音低沉平稳,唇角勾着浅笑,却自有一股淡淡的威严,让人无法辩驳,无法调侃。再者,他是大明星,身份毕竟不同于普通工作人员,众人心照不宣,在一瞬的沉默后,自然地服从了他。 制片人先附和起来,“那好吧好吧,就真心话吧。谁来问?” “谁先打个电话给小报记者嘛,影帝要说真心话啦,可是猛料啊,明天娱乐版有热闹看啦。” “是啊,这机会可要好好利用。” “喂,老金,你来问吧。你什么都问得出。” “我可不敢问。机会留给诸位啦。” “哎,别吵了,快点,谁来问?” 众人咋咋呼呼议论不休。 费导突然说:“哎,都别说了。将军的问题,肯定要让公主问啦。” 大家又一齐看向梦非。 “是是是,肯定要把这机会留给公主。” “公主快问,别不好意思,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你席叔叔平时话少,今天你问什么他都得回答。” 大家不停起哄,逗梦非,想看她和席正修两人的好戏。 梦非被众人起哄得发窘,心慌意乱,更不知问什么才好,去看席正修,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是随时准备回答她问的任何问题。 她的心乱到了极点。曾对他有过那么多好奇和疑问,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是,到了这一刻,竟一下子无法选择,不知问什么才是妥当的,不至于叫他过于尴尬,亦不知什么才是她内心深处最想知道的真相。 她依然愣着。众人吵嚷着,说非非要是再不问,就让席正修大冒险,在座任选一个女生亲一下嘴。 梦非一看,在座可不就只有她一个女生。 她的脸颊绯红一片。众人乐不可支。 “好啦,非非,快问吧,随便问,想到什么问什么。”有人笑着催她。 她也只好笑着,装作无心的样子,脱口而出,“你的初恋女友,现在在哪里?”直觉抛出的,是她最想了解的秘密。 众人笑说这个问题好,纷纷起哄让席正修快快交代。 一桌的人都看着他,等着听他的答案,再从答案中提炼出几丝往事的线索。人们对于名人的往事逸闻总有着莫名的兴趣。 静了片刻后,只见席正修微微沉吟,淡然垂眸道:“她已经死了。” 猝然一阵静默。无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梦非脸上的笑容悄然僵住,心像被什么钝器猛地一击,痛得发不出声音。 少顷,席正修抬起头,脸上带着淡漠的笑意,平静地说:“好了,继续吧。” 正文 第21章 待君醉时花开(1) 爱情如此美丽,岁月却成了无法逾越的藩篱。 1 这天晚上,梦非上好闹钟,把起床时间再提前十分钟。 翌日凌晨四点五十分,闹钟一响梦非就起来,趁化妆前赶去宾馆对面的小店,买两份热腾腾的墨鱼丸,用保温盒装好,准备带去片场。 梦非来到化妆间,发现席正修不在,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来。她心生疑惑,但想他可能提前化好妆,已经上车。 待梦非上了车,发现他仍不在。她心想,千万别问,千万别问,可是一恍惚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场记姐姐:“席正修呢?” “咦,统筹张姐没告诉你吗?计划改了呀。” 见梦非一脸懵懂,场记又说:“张姐肯定忙昏头了,轮番通知各部门,竟忘了通知同屋的你。”她接着告诉梦非,席正修档期紧张,被临时借调去另一个剧组拍戏,时间为一周。这周改拍没有他的戏份。 梦非呆住,一颗心像坠入深渊般,恍然若失。 拍摄如常。但席正修不在,梦非度日如年,仿佛丢了魂魄。 她不敢相信,他竟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凭两人的关系,他要离开一周,怎么也该告诉她一声啊。想到这里,梦非痛苦极了。席正修显然没把她当回事。他和她的关系,只是一个剧组里的两个演员。他有什么义务将自己的行踪通知她呢?这些只是公事,本来就该由统筹安排并通知各部门的。她以为自己和他有私交,其实哪有?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中午,梦非独自坐在大石上默默吃饭,嚼着冷掉的墨鱼丸子,食不甘味。两人的份,一人又怎么吃得完? 她又开始恼恨自己,恨自己如此软弱,如此依恋他。他才刚离开一天,她就已觉得像一辈子。一上午她都没心思好好工作,听导演说话,和其他演员演对手戏,都是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第一天就这样,真不知后面的六天要怎么熬。他的离开像是带走了她的一切。 此刻她终于承认,自己真真切切地爱慕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爱情如此可怕,叫人丧失自我。只有他在,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下午费导问她:“非非,怎么思想老是不集中?整个人都在飘。” 梦非惭愧,试图集中精神,摒弃心中杂念,可说出来的台词就是干涩无力,动作、表情、眼神也都不在点上,与平日的若翎公主判若两人。 这天与她对戏的是饰演敌军骑兵的演员。那位大胡子军官看着凶神恶煞,专演各种影视剧中的大反派。他在这部电影中戏份很少,常作为背景中的陪衬出现。这天终于拍到他的近景,还有台词,他着实起劲,在换镜休息间隙还拉着梦非排练不止。偏偏梦非这天心烦倦怠,对大胡子的热情不仅反感,甚至嫌恶。梦非想起平日里席正修深沉内敛、温柔得体的样子,再看眼前人,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奉陪,说起台词比背课文还要空洞无感情。 费导看出梦非心神飘忽,出工不出力,说:“算了算了,今天先到这里。” 梦非心里愧疚,自知这般情绪化实在不专业。她抬头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阴沉,明显不悦,若换作别人,恐怕早已破口大骂。只因是他钟爱的小非非,他给予宽容与谅解,“非非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下。” 梦非却没能调整好,后几天的拍摄更糟糕。她越想让自己兴奋起来,情绪反而越低落,越想让自己恢复正常,反而越紧张,最后连台词都忘了。 这天费导火气上来,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他妈怎么回事!” 梦非猛地呆住,只觉得胸膛被这锐利的言辞击穿。费导说过,不许组里人在非非面前说脏话,可今天他自己说了,并且干脆就是骂她。 现场气氛很凝重。没有人说话。 费导又丢下一句,“不想演了趁早滚。”然后转身去抽烟。 梦非垂头,默不作声。她很想哭,却不愿在众人面前流泪。流泪即是流露自己的软弱。她自尊心太强,不甘示弱。 所以她把泪水压抑在心里,哭得没有声音、没有表情。这样的自制,让一颗心备受折磨,无可名状的痛苦在胸膛里起伏。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挨了骂却一声不吭,是很让人担心的。旁人纷纷开口安慰梦非,“咳,费导就这脾气,别往心里去。组里谁没给他骂过呀。” 金副导演嬉皮笑脸地说:“我跟费导合作了十几部戏,祖宗十八代都让他问候过了,这不还好好地活着,该吃吃该睡睡。” 金副导演挤眉弄眼,拍拍梦非的肩。 梦非低头躲开,独自走远。无论别人如何开导她、安慰她、逗她,她始终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这天的戏没法往下拍了,再次提前收工。 只有摄影组出去拍几组空镜头。其余人马都回宾馆休息。 2 梦非是这种女孩,大多数时候,受了委屈也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在某些瞬间,会突然变得非常脆弱。 晚上,她把自己锁在宾馆房间的卫生间里,将脸埋在手掌中,无声地哭泣。她哭得这么安静,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这种时候,她不想对任何人倾诉。对他人倾诉,无非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她不需要无关人的安慰,宁可孤独着,在最伤心的时刻,独自面对内心的深渊。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在偿还一直以来喧嚣热闹的生活表象的快乐。而她心里不住牵挂的他,又在哪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这一刻对他的想念了,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内心的寂寞与无助了,永远。 梦非停止流泪,洗了脸,走出卫生间,开始收拾行李。 她已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开剧组,去镇上坐长途车回家。她没有办法接受那样的粗话和当众侮辱。费导说了,不想演了趁早滚,那她就滚回家吧。 张姐在一旁苦劝道:“费导说的是气话,在剧组哪有不被导演骂的,非非你太娇气。你这么一走了之给剧组带来多少损失?你连自己的酬劳不要了吗?拍这么辛苦,耽误一学期功课,一分钱都不要了吗?” 梦非一语不发,只低头收拾衣物用品。钱?她没有概念,也不在乎。她来拍戏又不是为了钱——这世上最叫人贪恋,也最叫人迷失的东西。 张姐仍在说教,带着大人对孩子专有的权威、宽容,以及“为你好”的焦急之心。她说:“非非,你不知道自己多幸运,小小年纪当上主角,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几个能有你这样的运气?小演员的辛酸就不必说了,就连我这样的幕后人员,大多要从场记等中下层职位干起。这个圈子很杂,女孩子不牺牲自己几乎没得混,更别说成功了。你有这么高的起点,不用蹚浑水,却为导演的一句气话就放弃前途,实在不明智。” 梦非仍不出声。张姐开口闭口这个圈子,可苏梦非本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不想成为这个圈子里的人。是你们赏识我,非要拉我进来,现在又嫌弃我,看我不惯,那我就走好了。合则聚,不合则散,余皆废话。 她关上箱子,离开了房间。 3 梦非独自来到宾馆顶楼的天台。她也不知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但觉某一瞬间心里空荡荡的,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想想事情。 黑夜茫茫,她望着小镇寂静的天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悲伤。 她爱的人不在身边,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一直欣赏她的费导,如今也不再欣赏她了,甚至当众骂了她,要她滚。还有张姐,还有剧组所有的同事,他们一定都认为她娇气、软弱、没出息,从心底里看不起她。忽然之间,所有人都离她而去。再没有人喜欢她。 夜黑风大。她内心凄惶,终于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此时此刻,她太脆弱,心里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再见他一面。 无论如何,要再见一面,哪怕抱住他哭一场,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 她一边哭泣一边对着自己苦笑。原来下决心离开是如此艰难的事情,原来到这一刻,她还是舍不得走,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他。 夜里气温接近零度。冷风吹来,她感觉到喉咙里带着血腥味的疼痛。 她想起这数月来的生活,想起如今的挫败,又泛起委屈。 她本就不是演员,生活为何要把她放到这个戏台上来,给她光明和希望,给她荣誉和赞赏,让她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做梦的年纪,每个人都想与众不同。 班里那些同学,想要成绩拔尖,想要获得好人缘,想要博得老师的好感,其实不过是想与众不同,获得认可。 那些女同学,私自改短校服裙子,悄悄穿一双不显眼的高跟鞋,偷偷在手腕上戴一串手链。费尽周章,也就是为了让自己与众不同,获得关注。 她对这些一直是不屑的,宁可默默无闻。 但她知道,其实在内心深处,自己才是最骄傲的。她读那些前沿的小说、诗歌,喜欢冷门的外国诗人、作家,也不过是为了与众不同。 然后,终于有一天,她获得生命中的殊遇,赫然出众,却不知,等在后面的是这么大的委屈和痛苦。 这委屈和痛苦无法得到抚慰,只能由她一人独自面对。 或者只有承认,一直以来,她的故作坚强、清高绝世,不过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欺瞒。她为自己营造的外壳,给了她对抗生活的强力意志。但硬而脆的质地,决定了它最终不堪一击。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些年轻人会轻易从楼顶纵身跃下。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这么做,只想感受这冷风,让自己清醒,让肉身的痛苦冲淡灵魂的煎熬。也让自己明白,她不过是最平凡的一个女孩,只是在徒劳地寻找生活的出口,试图给自己建造理想的幻境。 此刻,幻境破灭。一切都无甚特殊,她并不是公主。 泪水在她脸上快结成了冰。 她已靠近天台边缘,步子恍恍惚惚。某一刹那,虚无感袭上心头,她似受了神秘力量牵引,还想往前一步,望一望那暗不见底的深渊。 忽然之间,有人从背后将她猛地一揽。她身体失去重心,往后倒去,跌入那人怀中。惊恐之下,她回过头去,看见的却是她日夜牵挂的人。 席正修抱住她,将她抱得双脚几乎离地。他把她抱离天台,直到楼梯口处,将她重重地推到墙上。她愣愣地无所反应。一切发生得太快,就是一瞬间的事,他突然出现,将她抱下天台。此刻,她被他箍紧双臂,用力抵在身后的墙上,她整个人被他的双手控制得无法动弹。他紧抓着她的肩臂,仍未缓过神来,像是怕她会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一样,盯着她的眼睛里满是忧惧。 她也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他怎么会到楼顶上来找她?她顾不上问,也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他如此紧张地把她从天台上拖下来,是以为她想寻短见? 她呆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恐与不知所措,心底却生起一股释然的柔情。这些天来疯狂思念的痛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胸膛起伏着,片刻后,情绪才慢慢平定下来,然后松开了她。他没说什么,只有目光流露出后怕,还有轻微的愤怒与责备。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是在生她的气吗? 相处数月,她从未见他为什么事高兴或者生气过。而此刻,一贯冷静淡漠的他,竟流露了情绪。 他这样反常,是因为真的在乎她、担心她吗? 她感到一丝愧疚,轻轻地说:“我没事。” 他已冷静,看着她,意识到自己鲁莽了。她或许只想在这里独自待会儿,而他反应过激,反而吓到了她。他只是不敢想象那个万一。 天台上的夜风大起来,从楼梯口直灌进来。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丝丝抚到他脸上。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温柔地跳跃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说,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她的心被触动,几乎落泪,但她克制着,什么都不流露。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却坚决地说:“我已经决定要走了。” 他看着她,略有惊讶,但并不说话。 她兀自说下去:“我不是一个好演员。导演需要的是一个更聪明、更专业的演员。我不够聪明,也不专业,有太多的弱点,已无法胜任这项工作。我明天就走。” 她说完,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他说:“不要走,留下来。”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演员,将军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虚拟的人物。由谁来扮演公主,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两样。 他望着远处深黑色的天空,沉默片刻,“你跟我来。” 4 黑色越野车奔驰在小镇通往海边的公路上。 他把车开得很快。路很黑,几乎看不清周围。他要带她去哪里?她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信任他对她的引领。 出于巧合,他提前一天回到《破城》剧组。又是出于某种奇特的直觉,他在楼顶找到了她。 车在飞驰,风在窗外呼啸。 她忽然开口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楼顶的?” 一阵安静。他回答她的,只有一张沉郁的、甚至有些伤感的脸。她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往事的某些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逼近他心中秘密的核心。 这是梦非第一次在夜间来到海边。荒凉的沙滩与狂躁的海浪似乎比任何时刻都更暴戾地宣扬着大自然的磅礴力量。 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是要她体会海阔天空的意思吗?让她知道世界很大,个人的烦恼与委屈不值一提吗? 黑暗的风在他们身边呼啸。好像就快有暴风雨。 他静默地站着。她站在他身旁,等待着,知道他有话想说。 他是否会说“非儿,你太让我失望了”,像个教训被惯坏的女儿的父亲?他是否会说“有我在呢,有什么委屈统统告诉我”,像个事事护着她的大哥哥? 她幻想着、等待着,可他一直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她少些城府,先开了口,“其实,并不是我娇气。”她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的沙子,“我本来就不是演员,也不想当演员。是你们非要我来的,现在又来苛责我。”不知为何,她在他面前总是能够不设防地变回那个小女孩,轻易地流露心中委屈。白天在其他人面前做出的坚强而无谓的样子,在他面前全然瓦解。 他并不看她,只望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轻轻地说:“每个人都是演员。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不做演员。” 是。莎士比亚说过,世界是个大舞台,男男女女都是演员,有人一生扮演着多个角色。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在她面前也是演员吗? 静默片刻,她颓然道:“我讨厌做演员。” 他顿了顿,轻声说道:“是不是名义上的演员无甚区别,因为你总得演。在这世间,每个人都要确认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或许是你自己选择的,也可能是命运交给你的。然后你就在这个身份之下,做该做的事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表演?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自己和他人的观众。” 她静静地看着他。海风扑打在他们脸上。 他说:“我们在生活中,进入某些场景,遇到某些人,被问到某些问题,总有一套固定的回应程式、一些约定俗成的得体回答,就像剧本上的台词。” 她说:“那是你们,你们成年人的世界,虚伪透了。碰到所有问题都拿出心中背熟了的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在表演。我不屑这样去做。” 她倔强地看着他,“我不要做演员。我不演。我只做我自己。”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等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理解她的委屈、她的感受,但也知道她需要成长,也总有一天会长大。有些道理既然早晚需要懂得,不如早些懂得。 过了片刻,她心境渐渐平复,不再说话。 于是他轻轻地说:“那你就得想清楚,是否一生都不表演,一生都逃离在外。这世上并非没有隐士,但隐士不易做。若有一天你想归队,仍是要一切从头学。很多人最终发现,最易演易看的,还是人生这出大戏。” 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在说什么,垂首无言地听着。 正文 第22章 待章君醉时花开(2) “人最后总有‘一走了之’的选择。这个选择总在那里不会溜走。既如此,选择它之前,何不再试试?”他停顿一下,“我也曾受过委屈,经历过痛苦,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但后来,我想看看一个人的心灵力量能够有多强大。让我告诉你,坚持过去,忽略痛苦,你会发现不一样的自己。” 他又说:“自尊心不应依赖他人的赞扬,更不应被旁人的几句轻贬击倒。” 她想,你是男人。女孩子当众被骂,那是不同的。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无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都会有委屈和不公。这些都不算什么。天地很大,人很渺小,喜怒哀愁不及过眼云烟,无须放到脸上,更无必要与谁争执、斗气。这是成长的必修课。” 他又说:“要学会感恩,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有时候,你所得到的,就是别人所失去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是一贯沉着淡然的样子。 她却忽然觉得失落,“是,在你眼里,一切都不算什么。你从不与谁争执、斗气。你完全没脾气,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很淡漠,总是无爱无憎的样子。你的心灵力量够强大。你了不起。” 他仿若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只淡淡地回答:“我的工作要我体验许多不同的人生。演员这门职业,耗费人的感情。有时我觉得疲累。” 她怔怔地望着远方,“是啊,怎能忘记,你是一个优秀的演员。” 她叹口气,又说:“可是,你总得偶尔做回你自己啊。除却拍戏以外的时间,你总是沉默寡言,喜怒爱憎、七情六欲,全然不形于色。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不肯流露一点真性情,不肯展露一点自我,到底是为什么? “很多次,我忘记你的真实身份,真的把你当成了李将军。是你演得太好了吗?让我也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让我完全入戏了。可你却能随时抽身而退。卸了妆,换身衣服,你又是别人了。你离开的这几天,又穿越到了哪个时空?扮演了谁?”她说着笑起来,“现在你回来,又是李将军了。可你当李将军还能当多少天呢?我当若翎公主,又能当多少天呢? “你是一个出色的演员。而出色的演员,必然是无情的。”她怔怔叹道。 她抬眸望着他,“你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吗?” 他听她说了那么多,微微动容,轻声回答:“一切事物都有其自身规律,宇宙万物并不考虑你在乎或者不在乎。” “可还是会有不同的。你就没有真心在乎的人或事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他的某个禁区。他忽然别转头,不做声。 她说:“在戏中,你是个充满激情的人。在现实中,你却是极冷淡的一个人。我听说,一个人如果很冷漠,一定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事,看透了太多道理,所以不再付出感情给任何人、任何事。” 她又说:“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你只肯活在电影的世界里,不会后悔吗?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躲在一个个虚拟的角色后面?”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她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离开。我让你失望了,也让大家失望了,对不起。”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一张面孔,这样苍白,这样倔强。 她也看着他,眼中透出微凉的光。 片刻停顿后,她忽然冒出一丝邪恶的幽默感,“或者,我们一起走?现在就走!”她狡黠地笑着,“公主和将军连夜私奔,把他们所有人都气疯!”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仍是那么严肃地看着他。 她此时流露出来的这种消极、无畏、自暴自弃和略微的不正经,在瞬间击中了他,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我请求你,慎重考虑一下,不要走。”他低沉的嗓音忽而有些哽咽。 她恍惚了,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她内心的幻觉。他在认真地请求她留下。他这般感伤,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摄制组?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是李将军在请求若翎?还是席正修在请求苏梦非?” 他静着,没有说话。 她又问:“如果不是为了把戏拍完,不是为了导演的面子和制片方的经济利益,你还会请求我留下来吗?” 她问完,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他沉默少顷,缓缓地说:“我不为了别人,也不为了我自己。我请你留下来,是为了你自己。”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其实知道,留下来把戏拍完,是对的。” 一颗心微微震动,她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作为你留下来的条件。” 她重重地看着他,心里的念头很深很深。她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件她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事。那件他生命中最为阴暗沉重的事。 静了片刻,她说:“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默许她问下去。 “那个女孩,她……怎么会……”她的话还没问完,他已经懂得。 他望着她的眼睛,窥透了她的心事。他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有一块隐藏的柔软凹陷。她正在接近那块地方,有些恐惧,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意欲前往。 她轻轻地说:“原谅我的好奇。” 他沉默良久,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仿佛在用尽全力堵一个缺口,不让自己的情绪崩塌。他的隐忍让她心痛。 她知道,他有一块暗伤,藏于时光深处。 5 十七岁,席正修和虞夕颜相恋。 那是一堂数学课,他正在黑板前演算一道大题。 那道大题无人会解,数学老师让他上来示范。整个班级的同学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在黑板前飞快地演算。他的解法快捷、奇特、准确,他的字既潇洒又漂亮。连数学老师都叹为观止,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少年。 或许是他写得太快、太用力,忽然间,手中的粉笔断掉了。 这时有人敲敲教室的门。教导主任满脸严肃地站在门口,“高三(1)班席正修,出来一下。” 断掉的半截白色粉笔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墙边。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教导主任又说了第二遍,他才放下手中的半截粉笔,怔怔而去。 同学们只知道,席正修在教导处待了整整三个钟头。 回来的时候,黑板上那道算到一半的题早已被擦掉,他整个人变得沉默而阴郁,犹如被某个噩耗重重打击过。 事情很快不胫而走。 虞夕颜的家长闹到学校,说女儿怀孕了。 所有的目光都指向席正修。 不用问,他与她是一对情侣,这是公开的秘密。 教导处认定席正修是犯事者,进行调查,可是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夕颜发现怀孕时已经四个月,只能住院做引产手术。 那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残酷。用针管注射药物,将已经成形的胎儿杀死在子宫内。随后母体伴随着腹痛将死胎娩出,仪器进入身体,吸出残骸,做最后的清理。这样剧烈的创伤,疼痛程度甚至超过正常的生育分娩。 血肉模糊的小小肉身,经由少女稚嫩柔弱的躯体,掉落出来,在一场罪孽的涤荡中,无法获得生命。 十七岁的少女,在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肉体创痛与精神折磨之后,仿佛迅速枯萎,青春不再。这样的痛楚,恐怕一生都无法忘记。 他去探望她,在她床边静坐许久,一直没有说话。 她流着泪主动开口,“对不起。” 他微微动容,却并不看她,只轻轻发问:“是谁?” 她哭泣着摇头,不愿诉说。 他静默着,僵持了片刻,终于决定什么都不再问,站起身来。 她却忽然拉住他的手,沉吟着、嗫嚅着,最终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并不回应,只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她冰凉苍白的手。这只微微颤抖着的手是那么无助而绝望。然而他沉默着,轻轻挣开了她,转身离去。 他们只是十七岁的高中生,怀孕、引产,这些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词语。这其中的羞耻、堕落、血腥,超出同龄人的想象。 此事立刻成为同学间最骇人听闻的传说。 席正修被撤销学生干部职务,取消保送重点大学的资格,并受校内严重警告处分。老师们大多深感可惜,但此事性质太过恶劣,没有一人敢在这时为他说情。连一心对他寄予厚望的教研组长亦只能摇头叹息。 可事情竟没有就此结束。 夕颜出院后第二天,跳楼自杀身亡。事情升级。 所有人都以为席正修始乱终弃,以至于女孩绝望跳楼。 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恶劣,上级部门乃至其他学生家长纷纷要求处理问题学生,整顿校风。校委会决定开除席正修学籍,以儆效尤。 席正修不辩解,默默接受一切,在退学文件上一一签字,只有一双眼睛透着看穿一切的冷酷与傲然。那双眼睛,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是一双洞悉一切秘密的眼睛,也是一双压抑着痛苦的眼睛,含着心灰意冷,也含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怒火,让人心悸,也让人困惑。 在最终时刻,校长改变心意。不知是出于怜悯,或是出于恩慈,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校长决定网开一面,让席正修留校察看,不至于断送前途。 他的声音平缓温和,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她却震惊悲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地看着他。 活到十七岁,除了失去那只蓝色的小鸟,她还尚未经历过死亡的袭击,尚未感受过亲友离世所带来的痛楚。她无法想象,那个女孩的死,曾带给他怎样的悲痛与绝望。 她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让那个女孩怀孕。但她没有问下去。 她知道,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望着远方,脸上唯有克制的哀伤。 恋爱三年。他从未对女孩做过那件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坦然承受苦痛煎熬,对加诸身上的一切冤屈闭口不言。 这是最大的慈悲。 唯一让他深感后悔的,是他在医院那一刻的沉默。 他不知是否这沉默带给女孩最后的绝望,不知原本是否可以给她生的希望。但那一切已不重要。青春留给他的,是无尽的伤痛。 所有他爱过、信赖过的人都离他而去。 那些伤害、缺损,是他命途上的劫数,只有靠他自己去承受、去修补。根本没有一丝反悔或者补救的余地。他的自我救赎伴随着深藏的绝望。 他最终走出那些阴影,成为一个成功的入世者。 他为自己营造了那样完美并无懈可击的表象。在那个光辉的、积极的外壳之下,实则隐藏着他内心的冷漠与消极。 那个世俗的外壳带给他安稳。他积极工作,待人温良和善。他深藏的内心却极其平静,对喜怒哀乐没有感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再也不落爱憎。他已经习惯这样来保护自己。 青春残酷。往事早已远去。 却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对她说出这一切。 6 天空下起细冷的雨丝。梦非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十七岁,他被人挖走了心,从此那块地方空着,投入什么都没有回声。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爱谁了。后来所有的热闹,甚至身边的女友,不过是顺水推舟,按部就班。他的眼睛早早洞穿了无限世事。他不会痛,也不会爱,只试图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细密的雨丝变为豆大的雨点,啪啪砸落下来。 两人一同朝车子跑去。雨太大了,他将外套举起遮在她头顶上。他们躲在外套下一起奔跑。 这几十米的距离,这数十秒钟,整个世界像是静止了。 她躲在他的臂膀下,紧紧挨着他。她听着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脚步声、喘息声,感受着他。周遭黑暗一片,雨声隆隆作响,而这件外套下小小的一片温暖,将他们笼罩着。她心中既甜蜜又痛楚,真希望这一刻变成永恒,他们永远也跑不到路的尽头。 终于还是回到了车上。狭小的空间里温暖而安静,将车外的壮阔大海与滂沱大雨截然隔离开。 车外雨势浩大,狂风凛冽,雨水横扫着拍打在玻璃窗上。他们坐在车里,像是一对共患难的旅伴找到了暂时安全的歇脚地。 两人一时怔怔无言。有那么一瞬间,小小的车厢内充满了遐想。 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甚至产生无数幻觉。她来不及将那些破碎无形的画面进行归拢整理。空气中陡然有了某种张力,某种无法预见的激情。 心灵相契的两个人,哪怕彼此什么都不说,也犹如说了千言万语。 片刻后,那股张力终究由他打破。他打开了收音机,同时将车子启动。 气氛立刻不同。轻柔悠扬的歌曲缓解了无名的压力,也缓解了狂风暴雨带来的震慑与撼动。 她渐渐放松下来,望着前方。雨刷来回摆动,前路却依然迷茫。 他什么都没说,在她旁边沉默地开着车。 这是惊情之夜,从楼顶到海边,他们各自在内心都有过恍惚,不太相信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什么会发生。 回程的路途似乎比来时更长。 倦意袭来,她掖紧了身上的外套,靠入座椅,闭上了眼睛,呼吸着空气中属于他的味道。 这一夜,她确定自己爱上了他。 乐声悠悠扬扬。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自己幽幽发问,声音像一触即破的泡影般脆弱柔软,“你,爱我吗?” 很久很久,没有回答。只有风声,以及异国女子婉转凄清的歌声: 我交出一切 为感受那重生的希望 我靠近你 我知道你同样能感受到 她没有睁开眼睛,没有看他,一切都亦真亦幻,以至于她自己都渐渐弄不清她是否将那句话问出了口,抑或只是她的臆想和幻觉。 她知道他即便有爱,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他心力强悍,感情不形于色,感情内核深藏于心。她不求他立刻应她,只要能这样和他在一起,她已满足。今晚,她向着他内心最深最广处又靠近了一些。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整个空气中的他,慢慢微笑。 她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他,知道她这一生都再没办法忘记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脸。 他与她的生命,已经深深糅合在一起。 7 第二天一早,梦非如常走进化妆间,积极投入工作。化妆师感到诧异,却只淡淡地称赞,“非非今天气色真好,昨晚睡得很好吧。” 梦非微笑。无人知道她是听了谁的劝慰回心转意。 在拍摄现场,费导当着众人的面,向梦非道歉,并掏出一百块钱交给王小毛。摄影师坐在升降机上调笑,“呵,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当然,规矩是我立的,自当以身作则。”费导似乎心情很好,大声张罗着大家开工,今日有大戏要拍。 趁置景、灯光与摄影部门做准备的工夫,梦非与席正修排演对白。 两人相隔一周后再次对戏,梦非满心期待。 可席正修的样子却很严肃,明明都背出台词了,却拿着剧本,眼睛只落在本子上,除了念台词,跟她没有多余的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梦非感觉有异,想证实一下,故意说几句轻松调笑的话。可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冷峻沉默,一副神色淡然、公事公办的模样。 少女何其敏感,很快明白他是在刻意疏远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如何得罪了他?昨晚他们明明那样好。他去楼顶上找她,劝慰她、开导她,还带她去海边,还对她倾诉往事…… 她正满心期望,以为自己与他的关系进了一步,可他竟忽然不理她了。 他像是根本忘了昨晚的事,对她的热情毫无反应,甚至反感,匆匆对完几句台词转身便走开。 “等一下。”她急急叫住他。 “什么事?”他看着她,神情疲惫。 “你怎么……昨晚……”她急切地望着他,又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什么。 “我累了,想休息。”他简单地说。 一瞬间,他冷淡的目光熄灭了她的激情。 她一时心神大乱,不知该如何反应。他的消极态度着实反常,仿佛他忽然失忆了,仿佛他们认识至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并不存在。 仅一夜之隔,一切归复云淡风轻。 他淡漠的神情分明在告诉她: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们只是在一起工作。如果你误会了什么,是你自己的问题,别再陷入幻觉。 她陡然委屈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是,他一贯善于控制与人的关系,善于掌握事态发展的节奏。 他显然在刻意制造这样的局面,让两人的感情、希望、与彼此的关系,对彼此的期待,都回归到零度,回归到绝对静止的状态。 正文 第23章 待(君醉时花开(3) 他想抹掉两人之间所有的关联。除开演完剩下的戏,他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碰撞、任何交集。 她感到一颗心在无声地颤抖,仿佛随时会崩裂成碎片。她强撑着。 他视若不见。他在无声地告诉她:公是公,私是私。 不,在他眼中,他们之间只有公,没有私。所有曾经的暧昧、温暖、心灵相通的倾谈,都被他一笔勾销。那不过是她在幻梦中自欺欺人演的一场戏。 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戏里的李将军与若翎公主,没有戏外的席正修与苏梦非。这是她能想到的,他对待她最残忍的方式。 她委屈,并且不甘心。 休息时,她在僻静处拦住他,压低嗓音质问他:“是否世间的一切在你眼中皆是微不足道?” 他无言,沉默地站在她面前。 她较真地看着他,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故作坚强逼视着他。 他垂下眼帘,轻声说:“抓紧休息,马上要拍下一场。” 她看着他,无声冷笑起来。他又拿出这副高高在上的长者姿态,想要撇清一切。当然,事情本该如此。这样一个心怀城府的成年男子,永远都在用理性的方式处理这世界带给他的一切:工作、名誉、感情,一切都有合理判断,对错分明。即便曾偶尔流露内心缺口,也很快收敛并掩饰。他自制力太强,并不在意内心的感受,懂得衡量利弊,不做冒险的事情。 她悲哀地看着他,慢慢扬起唇角,轻声说:“席正修,你只懂得自保。”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口气完全似成年人。她不羁的眼神、嘲讽的微笑、言语中的犀利、挑衅与一针见血,让他震惊。他看着她,一时无话。 她仍旧挡着他的去路。在他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复前,她不放他离去,就让这僵局维持下去。很快要开拍了,如果有人发现他们同时缺席,或者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切将难以解释。 她在逼迫他给出说法。 他静默少顷,看着她的眼睛,沉着地、一字一字地说:“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 她静静怔住。他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把什么都说破了。 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回到片场,他们都恢复了常态。 他态度孤绝,比以往更专注于当下的工作,仿佛脑海中容不下任何其他事情。她看着他,心中有悲哀也有无奈。她知道自己应该振作,不能不顾大局,放任情绪。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暗暗压住胸口澎湃的痛感。 他已向她承认,他爱她。可在承认的同时,他退缩了。 他是在一边爱她,一边为自己的爱定罪。 她还是个孩子。他可以是她的兄长、老师、叔叔,但绝不能是她的恋人。他不容许自己投身这样黑暗的浪漫。 是的,他仍介意世人的目光。席正修一向有好名声,淡泊、低调,从不沉湎于声色犬马,从不卷入任何绯闻。他需要保全这一切。他宁可牺牲掉自己的感情,也要保全这一切。他竟然这样懦弱。 他搬出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借口。 她感到自己站在一堆废墟之中,那是昨日的温暖梦境被击碎后留下的一摊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冰冷碎片。 给她独自一人。 8 她想,或许是自己太任性,太贪心。 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他们之间也从未建立过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可她在向他需索什么呢?承诺吗?对感情的确认吗?他怎么可能给她这些? 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一个知名演员、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如何能像她这般痴痴耽溺于小儿女情怀?他比她年长那么多,拥有比她丰富的智慧与生活经验。他的行为方式、他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只有这稀薄短暂的缘。 情欲虚空,愿望软弱。人与人的关系,有命定的走向。 强求何用? 拍摄按计划进行,回过头去拍围城的戏。 孤城被围困时日太久,城中粮食消耗殆尽。 是日,若翎公主靠着城郭,望着城头的卫兵。深重的苦难下,这些战士的豪情英气是妇孺百姓的支柱。 将军走近,静静看着她。稍许,公主发现了将军。将军朝她伸出手,手上是一只红色的苹果。如此红润而充满光泽的苹果,已有多久没有见过?看上去几乎是不真实的。 公主接过苹果,放到鼻下,深深吸一口气,果实芬芳香甜的气味浸润心脾。她闭上了眼睛。将军望着她,微微一笑。 将军走远,稍后回身一看,公主正把苹果分给两个孤儿,姐弟两个,五六岁模样,瘦小可怜,身上的棉衣又脏又破。苹果被两个孩子用黑脏的小手捧着,一人一口地啃着。他们让公主也咬一口,她笑着摇摇头,轻轻抚摸两个孩子的头,看着他们吃,眼神充满欣慰。 待公主回来,将军不语,看着她。 她懂得他的意思,他在怪她把苹果给了别人。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道:“孩子们更需要那个苹果,他们太可怜了。” 将军淡淡地说:“你是军心所在,你倒了,城是守不住的。” 公主叹了口气,转开脸,望着满城衣衫褴褛的饥民,哽咽道:“若是族人们都死了,留我一人独活,是我的耻辱。” 将军看着她,沉默着,将自己怀中那份口粮拿出来,塞给她。 公主一愣,抬头看他,随即摇头,“将军守城责任重大,不吃东西是对全城百姓不负责任。” 将军说:“你先吃了,我还有。” 她知道他没有了,执意不吃。 “快吃了。”将军声音不响,但很坚决。 公主推开将军的手,“我不吃。我不会打仗,给我吃是浪费。” “快吃。”将军的声音严厉并低沉起来。 “我不会吃的。你再逼我,我就去死。死了便不会有更多人为我流血了。” 将军听闻此言,仿佛受了打击,低头沉默着,用尽全力支撑自己。 公主见他消沉不语,心中的悲伤与绝望更止不住,“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城里的、城外的,都是为了我。我不想变成一个罪人。” 将军仍是不语,握紧拳头,胸膛起伏着。他手中还拿着那块饼,因他捏得太过用力,饼渣子细细碎碎掉落。 公主看着将军,眼眸倾尽哀伤,“我不要再有人死。如果这所有的罪必要一人承担,就让我来吧。让我去死,让大家活吧。” 话音刚落,将军挥起手,啪的一掌掴到公主脸上。 两人都愣住了,空气静得快凝固了。 她手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竟打她,打得那么重。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打了她。他的若翎,他的公主,他深爱的女子,他竟然打了她。是因为太震惊、太愤怒了吗?她竟然萌发死的念头,全然不顾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的流血牺牲。她是仅存的皇室血脉,是族人们的信仰。没有她,就再没有国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想到死,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念头。对族人不负责,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亦是不负责。想到这里,他痛心疾首。她竟想一死了之,丢下他独自一人?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她,感到泪意克制不住地涌上来。他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她愣在原处,泪水盈眶。 那块饼,落在她面前的地上。 费导喊停,然后拍手叫好,“太逼真了!感情太真实了!”费导高兴极了,又问梦非:“怎么样?没事吧?不疼吧?” 不疼?怎么可能不疼?梦非疼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但她强忍着,用手捂着脸颊,装作轻松地说:“没事,不太疼。” “让小毛找块冰来敷敷,一会儿就好。”费导打着哈哈,“正修啊,下次手别那么重啊。” 席正修没有说话。梦非也没有去看他。 全剧组都不知道那一掌落在脸上是怎样的轻重,只有梦非自己感受到那股力量。她知道席正修是个敬业的演员,追求戏的逼真。若换在平时,她也不会当回事。可在这样的时刻,如此用力的一掌,等于打碎了她的心。 9 换场休息,梦非一直沉默不语。王小毛递给她盒饭,她扒了一口,食之无味,便合上了。什么都吃不下,胃里像填满了石头。 她还在想他打她的那一掌,那狠心、决绝、以假乱真的一掌。 他为何下手那么重?仅为了演出的逼真?那一掌,既是将军给公主的,又是席正修给苏梦非的,既带着无奈,又带着心痛,既深情,又冷酷。 他多么无情。他在借那一掌向她宣告他的无情,好让她死心,是吗? 他在给她上课,让她牢记:明断是非定取舍,是为人处世之根本。他要她明白,要她清醒,要她振作。 可是,这一掌无法将她打醒,只让她更忧郁。 她感受着心中的疼痛。想象那灾荒战乱的年代,那位落难的公主内心的恐惧与悲伤怕也不过如此了。 若翎躺在紫色的帷幔后面,哭了一夜。 短短数月,十万族人被敌军歼灭。这最后的城也快破了。她与他彼此相爱,却在这国破家亡的苦难中,再无前路可走。 总之都是死,何不死得其所。或许她出去,将自己交给敌军,全城百姓便可幸免于难。他也可以活下去。 许多人围着她,不愿让她出城去。 她命守城卫兵打开城门,语气利落决断,不容辩驳。 她毕竟是公主,卫兵不敢抗命,打开城门。 大风袭面,她一步一步走出城去。天空阴冷灰暗,远处是黑压压的敌人,她与他们之间隔着尘土飞扬的旷野,像一个肃杀的刑场。 心中不是没有恐惧,她亲眼见过那些蛮族敌人如何凶残地杀害她的家人,如何轮番凌辱落入他们手中的女子。 她是他们最后的目标。他们得到了她,这场战争就可以结束了。她交出自己,孤城中的百姓便可以活下去了。 她想清了这一切,心中甘愿。面对浩大的敌军,面对她自己的地狱,她就这样无悔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这段路比她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她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他。却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克制着,不允许自己落泪。 是的,她爱他,她放不下他,多希望此生还能与他一起走下去。 可是,他们的缘尽了,再也无可挽回了。 那就让她的死,来结束这无尽的苦楚。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将真实情感带入戏中。 她在城门外广漠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向敌人的阵地。 她瘦弱的身影在大地上只是小小的一点,却勇敢、坚定,身姿决毅,目光凛然。敌军已经派出十几骑轻骑围上来准备俘获她。 此时,忽闻身后城门再次隆隆作响,并有马蹄声疾追而来,她回过头去,见城门半开,一人一骑正飞奔过来。那一身玄色铠甲,正是将军。 他发现她孤身出城,即刻策马追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她从敌人魔爪里抢来,一把抱上马背。只差一步,她便落入敌手。 她被他单手横抱着,天旋地转,看不清方向,只听得马蹄飞快,狂风带起沙尘在耳边呼啸。他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身体。 他们飞奔回城内。城门再次关上,敌军望尘莫及。 他救回她的命。 他为她做了选择,也为他们的感情做了选择。 从此,生死与共。 10 戏中,他舍命保护她,生死相随。但他不敢爱她,只因她是公主。 戏外,他处处维护她,不离不弃。但他仍不敢爱她,只因她尚未成年。 他对她说,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是的,他认为自己在犯罪,所以试图逃避。 那晚,他带她去海边,劝她留下来把戏拍完。一切都是情不自禁。大雨瓢泼在车里,她忘情地问他,你爱我吗。他听到了,却装作没有听到。乐声抵挡了她的直白。他再次逃避,没有回答,一颗心却深受震撼。 他猛然发现,在面对这个女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感情失去了驾驭,对自己的行为失去了控制。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他自己害怕的人。 这个美丽的女孩,让他心动,也让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中隐藏的薄弱之处。他认定这是一种堕落,人的动物性所带来的原罪。 然而,他一边为自己定罪,一边无法自控地向着那深渊滑落。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他知道自己需要更有力的意志,才能阻挡事情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趁一切还来得及,就让事情在此时终结。 就让他们彼此忘记,就让他们各自内心永远暗暗地期待着,那无穷的可能性。就这样不露声色地沉默下去、忍耐下去,残酷、美丽而含蓄。生活并非只有愉悦,痛苦是本质。每个人从降生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已无可选择、无可辩驳地接受了世界的裁决。世界规定着你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你可以爱和不可以爱的人。 每个人真正的敌人,其实都是自己。杀死内心令人恐惧的秘密欲望,是世上最难的事。 戏已拍完四分之三,很快就可以杀青。 梦非开始有了一个习惯。每晚收工后,睡觉前,约十点左右,她会一个人去宾馆对面的便利店买关东煮。她总是要满满一大杯墨鱼丸,淋上番茄酱,一个人坐到路边的台阶上吃。每次都买得太多,几乎够两人的份。 也就是每晚这个时候,席正修会来这里买烟和矿泉水。 每一次,她都盼望着他买完东西出来能够在她身边停留,甚至坐下来,陪她一会儿,就像回到那个夜晚。她会把杯中的墨鱼丸分给他。但每一次,他都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什么都不说,只当她透明。 组里其他人也来买东西,进进出出会咋呼地喊:“非非,吃什么呢?” “非非,大冷的天,不回屋里吃去?” “非非,什么好吃的,分点来吃。” 梦非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们扯,脸上嘻嘻哈哈,心里只在想,他这样又何苦?她并非没有理智的人,他又何必做得那么绝?连一个正常的招呼都不打。如果他真想疏远她,真不愿见到她,大可不用每天在这个时间过来买东西,大可买足几天的水和烟,那样就可以连一个背影都不给她。 大约一周后,梦非不再来了。 这天晚上,当席正修走到便利店门外,没有看到那个少女孤单的瘦瘦的身影,他忽然有那么一瞬的恍然若失。 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站在小店门外抽了一支烟,久久凝视那一小块空着的台阶。 11 拍摄进入了收尾阶段。这天恰逢费导五十大寿的生日,他却不愿铺张,连假都不给自己放,照样拍摄到傍晚才收工。还是制片主任有心,让王小毛去买个大蛋糕来,给费导庆祝一下。 正文 第24章 待(君醉时花开(4) 蛋糕拿来,大家高兴地围拢过来,都说好久没吃蛋糕了,这偏远小镇只出产馒头和窝窝头,可把人吃腻了。王小毛得意地说,他可是打了一下午电话才寻到这么一家蛋糕店,是小镇上唯一一家西式蛋糕点。他订了一只十八寸的双层乳酪蛋糕,让大家一饱口福。 蛋糕盒子一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金色的蛋糕中央有深色奶油书写的一个大大的“受”字。没错,是“受”字。 这一刻,每个人都几乎要爆发出狂笑,但都忍着。只有金副导演呆气,看着那个字,下巴一落,忘了合上,接着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感叹,“我操。”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戏剧化地捂住嘴。 大家一起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微愠。又去看王小毛,他早已在一旁慌得不知所措,一张脸绿成了菠菜色,顿了顿才急急辩解道:“这、这破地方的人真够没文化的。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们,在蛋糕上写个‘寿’字,就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寿’嘛,谁不知道?这还用特地说明吗?我就少说了这么一句,他们怎么就给写成这个‘受’了呢?这是得有多蠢……” “我倒想问问你是有多蠢!”制片主任冲王小毛吼,“还不快去换一个!” “是、是,我马上去换。”王小毛低头哈腰,提了蛋糕就要走。 “哎,算了算了,吃吧。”费导说着,释然一笑,揭开盒子,把蛋糕切开。 见费导笑了,大家才松口气,也跟着笑起来。蛋糕吃到嘴里,都夸味道正宗。小镇的蛋糕师傅,没文化归没文化,手艺还是不错的。 金副导演自觉地掏出一百块钱交给王小毛,笑说:“谁让我没管住自己的嘴,今儿这奇葩蛋糕算我请客了。” 这场闹剧让每个人都开怀一笑。梦非跟着大家一起笑,笑过了,心中的悲苦与伤感却没有减少一分。浮在生活的表面嘻嘻哈哈多么容易。可嘻哈过后,又要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寂寞与失望? 看看席正修,他也在笑,多么难得的笑容。可谁又能猜到他的心事?他的笑脸后面,又是怎样的纠结,怎样的自绝? 晚上,制片人请主创人员去镇上喝酒吃烤肉,算是为费导庆祝生日的第二场。喝酒、烤肉,梦非一听就不想去,推说身体不适。费导却不答应,半开玩笑地说:“非非也算我半个闺女了,老爹生日怎能缺席?再说剧组都快散了,跟大伙儿聚聚吧,聚一次少一次了。” 小镇上的烧烤铺狭窄拥挤,方木桌、木条凳,光裸的电灯泡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油腻腻的昏黄灯光洒满桌子。 但是生意却很好,每一桌都坐满,非常喧闹。桌与桌间距小,邻桌又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喝酒、碰杯、抽烟、骂脏话,动静就在身旁。 梦非被夹在其中,非常不自在,却又不好说什么。 和她同坐一条凳子的是席正修。见她窘迫,他往里让了让,腾出空间让她坐过来。但梦非视而不见,一动不动。 这些天来,两人已经疏远了。她倔强过,执着过,卑微地等待过,没有任何结果。她觉得羞耻并难过。所以此时,她赌着气,隔空着并不坐过去。她故意对他不理不睬,宁可挨着吵闹且危险的陌生人,也不愿靠近他。 她记得那句诗:痴情将女人拖入深渊。 她不想独自坠入那黑暗深渊,而他只袖手旁观。 她知道自己是在较劲,与他,也与她自己。此刻他们卸了妆,回归现实。他不是将军,她不是公主,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存在。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什么都不存在。既如此,又何须暧昧,或者客套的关怀? 食物上桌,大把的烤羊肉串,沾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大杯的啤酒。 七八个人吃得热火朝天,个个举杯豪饮。大家祝费导寿比南山,事业飞黄腾达。费导笑笑,拍拍席正修的肩说“三十而立”,又拍拍金副导演的肩说“四十不惑”,又拍拍自己胸口说“五十知天命”。他笑着调侃,“我这个岁数,知天命啦,不求什么寿比南山、飞黄腾达。倒是你们啊,该立的要立,该不惑的,也好不惑啦。”最后费导轻拍梦非的肩,说:“至于咱小非非,正值豆蔻年华好时光啊。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大家都说费导太幽默了。众人哈哈一笑,一饮而尽。 梦非不喝酒,不吃烤肉,也不说什么话,只一个人闷闷地吃着撒了少量胡椒粉的烤茄子。她是整个店堂里唯一的女性,时而有人朝她打量。的确,这样一个柔弱而沉默的女孩子,坐在一群匪里匪气的大男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被拖上贼船却尚未真正入行的女匪,很诡异,也很刺激。 她垂着眼睛,封闭着自己,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全都系在了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就坐在她旁边。 席正修一直沉默地喝酒,似乎喝了很多很多。他是个不会喝醉的人,那么清醒,那么冷酷,仿佛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让人如何交心? 哪怕只为她醉一次呢?她偷偷地看他。 她认为他们还没有真正和解,所以不想与他有目光交流,只在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时,才偷偷看他一眼。 他仍是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牛仔裤,却比身披铠甲更显得英武。 他吃得很少,不说话,沉着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永远不会为她醉的,她绝望地想着。 “非非怎么了?脸色这么坏。”费导看出她的异样。 “没什么,挺好。”她胡乱应付着。 “真的不舒服吗?要不我们早些撤?” “没事……” 他们正说着,邻桌忽然起了动静。 几名男子喝多了,一言不合便拍桌子动武。有人猛地砸碎啤酒瓶朝对面的人掷去,大块碎玻璃飞溅过来。 电光石火间,席正修猛地将梦非拉入怀中,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玻璃碎片四散飞溅,如冰雹砸落。现场惊叫一片。 待一切平息,他松开她。她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的脸被一块碎玻璃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渗血。 现场的人无不唏嘘。店堂内一时间乱作一团,有数人受伤,有人救急,有人报警,有人劝架,有人起哄闹事。 梦非却呆着,怔怔地望着席正修。原来他缄默不言,自斟自饮,心神却一直在她身上。在那危险降临的一瞬间,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先保护她。那短短的几秒钟,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为她遮挡碎玻璃的袭击。若没有他的及时保护,被划伤的人就是她。他为她舍己。 费导等人都在关心席正修的伤情,又有人张罗着处理纠纷,一时热闹,便也无人觉出那一瞬间两人之间异常的张力。 好在伤口并不深,席正修淡淡劝众人不必多事,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为上。 于是一行人离开烧烤铺,开车回宾馆。 回程的车上,梦非坐在席正修身边。她心中仍不平静,转脸看他,却见他倚窗合目,似乎已经睡着。 她望着他安静的侧脸,真希望这一刻他是醉了。但她知道他没有。 他一动不动,脸上的伤口在微微渗血。她想要探手触摸,但忍住了。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将她搂入怀中的那一刻,四围飞散着尖锐的玻璃碎屑,而他宽阔的胸怀是温暖的、坚实的、安全的。 她又想起那天,他们最后一次私下交流,他在树林中对她说的话——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 她想她终于能够明白他的用心、他的苦楚。 他所说的或许都是对的,他的选择也是理性而明智的。 但他该不该对彼此这么狠?某些不可触犯的条例,真的比两人真实的心意和感受更重要吗?他的心如此洁净,却也如此刚硬。他竟可以这样坚定、自律,宁可承受痛苦,也不愿破坏原则? 她觉得自己或许理解了他,理解了他内心最深邃的痛苦与诉求,也理解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真相。 这样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子对待爱的方式,或许正和一个青春期少女对待爱的方式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无声、压抑,却非常强烈。 12 她曾说,爱一个人,并且得到这个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他问她,那么爱一个人,却失去了这个人,是什么? 她愣着,心想,这应该是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了。 他微笑说,那是世上其次幸福的事情。因为,能够遇上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已经很难得;能够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人,已经很幸福。 夕颜死后第三天,席正修收到一封书信。 淡绿色的信封,静静躺在家门口的信箱内。寄件日期是夕颜跳楼的那一天。她在自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寄出这封信。 夕颜在信中对他说,一切皆因虚妄而起。年少时相恋,一起走过迷惘时光,历经考验,然后终于一起长大,以为从此就是一生一世。却不料世事艰难,前路迷茫。她太害怕失去他,所以贪恋执着,妄图与他时时厮守。她一心想要得到那个保送名额,与他进入同一所大学。她为此不惜付出代价,却不知这代价原来如此巨大。 她说,世人的目光或者肉体的伤害,都不算什么,我已经熬过,也能够一直熬下去。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这辈子再也无法和你在一起。 我不允许这样一个自己再和你在一起。由此,我不想再面对任何一个没有你的明天。 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泪意涌上眼眶。 信纸上有潮湿的痕迹,又有褶皱,想必是她写信时落下的泪水。 他将信纸折拢,闭上眼睛,把纸张放到鼻下,深深吸气。浅蓝色的信纸上有淡淡清香。她的泪水还没有干,她人却已不在这世上。 他已清楚是谁对夕颜犯下罪行,为了一个保送名额,她不知多少次走进校长办公室,向校长苦苦请求。 她本以为这是她能够承受的代价,却不料命运多舛,世情如此险恶。他对着自己无声而凄苦地笑。 他们在十七岁的雨季相识相爱,携手同行,却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僭越,只为彼此心中期待的美好。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做。 夕颜已经不在,他不忍给她更多的伤害。他知道自己应将这件事默认,承担下那个负心汉的罪名,这样对她的伤害是最小的。 诚然他手中已有充分证据,可将校长绳之以法,处以重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这个秘密,这是夕颜的秘密,最羞耻最疼痛的秘密。 她只信任他,并且决意在死前向他坦白。 他将信纸展开,从头又细细读了一遍,将她写给他的每一个字深深印刻入脑海。然后,他对着她的字,抽完一根烟,然后按下火机,将信纸点燃。 在风中飘散的黑灰,就是那一场青春恋爱留给他的全部。 悲剧,源自错位的欲望。 他始终没有为自己辩解。 13 此时此刻,她望着他的伤口,心中一团苦涩的温柔。 每个人的内心都至少有两股力量的互相撕扯。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选择,不停地取舍,不停地平衡内心的各股力量。 于他而言,选择让那件事的真相成为永远的秘密,并非刻意模糊了善恶的标准,无视身边的罪恶,或是宽恕校长,放下仇恨。那不过是权衡之下,他用尽力气强迫自己所做的选择,选择做一件对所爱之人最好的事情。 夕颜已经不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就别再为她增添更多的罪名,别再拓展世人肮脏的想象。就让这件事在此结束,就让她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是一个爱情的牺牲者,就让他为她背负骂名,让那些不堪的真相被永远埋葬。 他的克己忍耐与自我牺牲最终成全了他对她的爱。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却久久难以磨灭。 为了保存已逝爱人仅有的名誉与尊严,他承担一切,不报复,不惩罚,不伸张,用坚强的意志力去控制一颗剧痛的心,让怒火熄灭。 这锻就了他此后一贯的人生态度与处世方式。那种深深的悲观、压抑与隐忍,形成了他人格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从此看淡一切是非起落与悲欢离合,将自己的心修炼得硬如玄冰,静如止水,再不受喜怒哀乐的侵扰。 日复一日的克己修为,使他学会了让所有的情绪随时间冷却,最终消亡。他渐渐习惯了淡漠处世,仿佛一切世态人情都与他无关。 这种长久保持的理性与冷漠,亦帮助他成为了一个好演员。他在虚幻世界中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角色,消耗掉所有的感情。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温和、冷淡、缓慢;对人怜悯,却不亲近;善待众人,却谁都不爱;身有所长,却无心功名;努力工作,却无欲无求;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仿佛什么都不需要。 参透了世情,所以这样独绝冷然。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一切本可以如此继续,直到他遇见她。她的纯真与早慧,春风般的微笑与冷月般的忧愁,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打动了他。 慢慢地,他再次感受到体内那股难以压制的力量,仿佛突然找回了遗失多年的心。一直冷漠而理性的他,已经不习惯这种激情。 有那么一刻,他非常地害怕。她说他自保,他的确是的。 但他并非害怕失去名利场中的身外之物。他害怕失去的,是她。他害怕再次忍受求而不得或者得而复失的痛苦。失去夕颜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从此再不想拥有任何他无法忍受失去的东西。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内心涌动着灼热的激情,但表面上,却这样平静而冷淡。以他的能力,已足够控制自己。他的意志充满了强韧的精神光辉,拥有持久的自制力。如果她转身走开,如果他们就此分离,如果命运之河不再泛起任何波澜,或许他可以一直这样坚韧地克制下去、忍耐下去,直至忘却所有。这是他对彼此的一种保护。 只是这种保护,她为之感动,却未必真的想要。 生命充满了幻觉与荒谬。有时两人彼此对望,发现对方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却未曾发现,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河流。 时间、历史、身边庞大的世间、滚滚向前的时代、千古不变的礼教,一切厚重而不可抵挡的东西,拥有远远超过人类想象的力量。 但这一刻,年少的她充满了勇气,拥有比那一切更具力量的强大信心。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背,然后闭上眼睛,心中默祷,愿以此卑微肉身,泅渡眼前宽阔河流,抵达彼岸,与他共同经历一场生死。 正文 第25章 沧海沧明月有泪(1) 放弃,从来都是最艰难的决定。 1 爱情存在于每个人的基因里。荷尔蒙的冲动隐藏在每一股跃动的血液里。 然而从她不曾料想,自己对一个异性的爱慕,会开始得这样早,在一个被禁止的年龄,面对的是一个不可能的对象。 但她仍然燃烧着自己,不愿熄灭,不愿让这份无法命名的感情成为一场荒芜。 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成长,破除两人之间的压抑与禁忌。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回到房间,梦非走进浴室淋浴。 窗外,夜色深沉。天边,一弯新月如刃。 她对着镜子松开发辫,一头长发披泻如缎,漆黑如染。 她脱去衣裳,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身体。她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对自己的美有了认知。光洁的象牙色的皮肤、美好的曲线与弧度,这正在发育中的年轻的身体,包裹着一颗意志坚定的心。 她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颗心有力的跳动。 每一下跳动,都带来生的力量。每一股血液,都充满了爱的激情,初次的爱、强悍的爱、不顾一切的爱,是一个少女成长为女人的那一刻,所能拥有的最充沛的爱的能量。 这一刻,她深深感受到身心中那股单纯而强烈的渴望。 在梦非敲响席正修的房门之后,有数秒真空般的等待。 哪怕到了很久以后,她还一直记得这短暂而激烈的一小段时间,记得这一刻自己心中的激荡与脑海中的空白。 在这短短数秒的等待中,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暗暗颤抖。胸膛深深地起伏,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撕碎她。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只要他一打开门,她也许就会立刻瘫倒在他怀中。刚才,她积蓄起力量做出决定,然后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敲响他的房门。可这短短的路途,几乎已耗尽了她身心内在的全部力量。 然后,门开了。他站在她面前。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镇定,脑海中杂念全无。 她仰头看他,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视线模糊着,瞳仁聚不起焦点。她就那样梦游一般,恍惚地、轻轻地说:“我来看看你脸上的伤怎么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脆弱地响起在潮湿的空气中,没有回声。 话音落下,一股颓然侵袭了她,心头一阵荒凉。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用平和自然的语调来说出这句话,但自己依然看起来可笑,目光溃散、表情紧张、气息慌乱、六神无主,甚至可以说十分狼狈。 他这么聪明老练,一定在看到她的第一秒钟就已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明白她表面上说了什么,而实际上却想说什么,明白她来找他做什么,但他不动声色。他只有一瞬的恍惚和犹疑,一瞬之后,他也拿出最平静泰然的语调和表情说:“没事了,只是一道小口子,医生已处理过。” 猝然一阵静默。他们都装作无事,但都不知该如何继续,或如何收场。 然后她低下头,轻轻地说:“谢谢你。本来,那块玻璃会飞到我脸上。”这是无关痛痒的话,她说完就在心里笑自己口拙。 “幸亏没有伤到你。”他微笑着,说的也是废话。 她看出了他的不自然。他可是从不说废话的人呵。 一时间,两人都彷徨失措。随之而来的又是静默。 这静默像是对他们的考验。若有人坚持不住先溃退了,这一夜就没有下文了。平静的外表下,他们各自都在心中激烈地渴求着、抵御着、挣扎着,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下文还是没有下文。这挣扎是这样痛苦却无力。 静默的张力绵延着。最后,还是年少的她更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略有怯意地说:“我……可以进来吗?” 就这么简单直白的一个问题。 空气静得仿佛凝固。她察觉到他的气场有了轻微的紊乱与不安。 他确实不安,甚至仓皇,什么都说不出,只愣在那里,感觉浑身的血液瞬时涌向心脏,四肢变得冰凉。他下意识地扶住门把,恍惚而犹疑。他望着她热切而坚定的神情,一时竟没有想法。 一贯镇定自若,从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绪打搅的他,竟然在这一刻,对自己的心神失去主宰。 数秒之后,不知是内心的哪一股力量占了上风,他无言地点了一下头,拉开门,侧身让她进来。 2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是他的人,这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人与人的关系,在首次见面的最初几秒就已经决定了。 那一刻,她看到了他。那一眼,她爱上了他。在最初的一瞬,她就已知道,自己终将与他完成这件神圣而浪漫的事。 她走进他的房间,默默环顾四周。光线昏暗,只有案头的台灯与床头的落地灯亮着。暖色调的淡淡橙光笼罩着一室暧昧。 厚重的窗帘已经拉上,却尚未关严。窗外一轮清辉,隐隐透入房间。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只有两人呼吸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请她喝杯茶,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问问她第二天的戏准备得怎样,有无困难。他知道自己应该镇定下来,正常起来,至少要表现得体。可他就是无法说出那些话,无法表演。此刻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显得极愚蠢、极可笑。他们之间彼此眷恋,两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早已心照不宣。他又何必虚伪地制造另一种场面?尽管她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开始懂得成人感情的一切奥秘与苦涩。 所以他静静伫立着,看着她,焦虑地等待着她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微微地疼痛,疼痛愈演愈烈,几乎让他崩溃。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不想失常,不想变得可笑,只能这样无言地看着她。 “我爱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地打破了沉默。这声音气势虚弱,几乎是乞求。但她望着他的神情却是坚定的、心念亦是执着的。 所有的仓皇、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全都消散不见。 她站在他面前,没有娇羞,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郑重。她平静地,装出老练的样子,轻轻脱掉了外套。 她的外套里只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身睡裙。 然后她站在原地,一只一只把脚从鞋子里脱出来。她穿的是一双宝蓝色的小船鞋,两只白皙的脚从里面脱出来的样子,美得不可思议。 她光脚踩到象牙色的地毯上。脚底触在毛茸茸的织物上的瞬间,她感到一阵温柔的刺痛。她全身的皮肤都变得高度敏感。她就站在那里,站在她宝蓝色的船鞋旁边,像个顺水漂来的孩子。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沉着,带着庄重,目光中既有许诺,又有请求。 他望着她,努力维持镇定,目光温柔黯淡,藏着感动与悲伤。 就这样无言对峙片刻,她低下头,慢慢走到床边,轻轻地躺了下去。 他是她生命中的一束光线。 她深陷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生活中,心里充满对未来的期许,却又说不清那期许到底是什么。身体和心灵都在成长的关键阶段,仿佛将要诞生的婴孩,在一片混沌黑暗中挣扎,渴望冲破周围包裹她的一切,获知新的生命途径,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他是带来光和能量的人,给她信心,为她指出了一条通道。 她只有十七岁,比他小整整十二岁。他对她的爱与引领,伴随着深深的罪恶感。为她照亮路途的同时,他的身心受到煎熬。 他知道这是错的,她不属于他,他们之间没有可能。他是否还能放任自己,让心中的一团火焰继续燃烧? 她躺在他的床上,稚嫩的身体在轻纱般的衣衫下,显出美好的轮廓。 她看到他走过来,面容沉静,思虑深邃,脚步带着迟疑,透出内心的痛苦焦灼。他眼中的光芒,像暴风雨前的天空,深远得望不见尽头。 她一动不动,紧张得暗自颤抖。 她是新时代出生的孩子,在信息爆炸的年代长大,早已懵懂地明白这件事。然而对于如何去实现这件事,她却无知得像块木头。 他是个大人了,他知道该怎么做。她爱他,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粗暴抑或温柔,疼痛抑或欢愉,她都全然接受。 他在她身旁坐下,却久久不动。 她闭上眼睛,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连衣裙的前襟扣子。第一颗、第二颗,解到第三颗的时候,她的手被他按住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眼中的感动与爱怜。她等待着。 可是,他并没有做她想象中的事情。 他轻轻地扶她坐起,取过她的外套,紧紧地裹住她的身体。 然后他低下头,不去看她,郑重地思考着什么。 她忽然哭起来,呜咽着问:“为什么?”她的声音湮没在一片哽咽中。 他沉默许久,慢慢地说:“你还小,并不懂得自己的心。也许你爱上的,只是戏中的李将军。是你太入戏,给了自己错觉。”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是,在内心深处,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知道我没有弄错,知道我对你的感受。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她说着,忽然投入他怀中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口。 他们曾无数次紧紧相拥,在戏中。却只有这一刻,没有任何旁人的目光在注视。唯有这一刻,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真实。 他眼中浮现出泪光,哽咽着轻轻摇头,推开她,“我不能做这样的事。现在穿好衣服,回房间去,别再想这些。” “没关系,我自己愿意这样。我不怕。”她对着他仰起脸。 他看着她孩子气的面容,看着她故作老练的目光,以及那目光中的真诚和信任,几乎落泪,但他克制着。 他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不想。” 她怔怔地看着他,满眼失望,仿佛被他的话刺伤。 他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几年后,你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她说:“不会的。” 他克制着伤感,“你还小,人生还这么长。等你长大,你会看到更宽广的世界、更多的人。你会遇见许多值得爱的人。到时你会发现,自己曾经的选择,未必正确,至少,未必是适合你的。” 她哽咽着,带着顽固的稚气重复道:“不会的。” 他发出一声叹息,眸光低敛,深藏着无奈,“长大需要一个过程。我们总要等到很久以后,回过头去,才会发现并承认自己曾经的错误。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现在不能够看清,但相信我……” “知道,你是为我好。”她打断他,垂下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静默着,发出无声的叹息。 她低着头说:“无论如何,我心意已决。你别赶我走。” 他不做声,沉思着。他被她的真诚感动,并震惊。他不敢相信,这个女孩竟如此执着。静默许久,他轻轻摘下颈上的项链。 他看着那枚金色的十字架说:“人活一生,并不是毫无禁忌。总会有一些无法得到的人、无法完成的事。” 他把项链放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他眼中是克制的伤感。 她怔住。这是他的贴身饰物,拍戏时他都从不摘下。 “我不能要。”她推开他的手。 “这是我十岁生日时外婆所赠。”他轻轻说着,把项链系到她脖子上,郑重之意,令她情怯,“你应该已经懂得你对于我的意义。” 她泪水盈眶,说不出话。 他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这个戏拍完,我们就会分开。你要回到学校,继续读书,参加高考。而我,唯有漂泊四方。你知道的,我们没有一个共同的未来。” 他又说:“我们要习惯离合无常。”这一句,饱含着悲伤,似乎是他说给自己听,劝服自己放下。 她抬起头来,望见他眸中似有浩瀚幽深的大海。 她说:“你别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了,懂得很多事情。你们以为我不懂,其实我懂的。” 她抱住他,“所以,别这样对我。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我。” 她哭泣着,把脸埋在他胸前。 他低着头,控制着分寸,轻轻抚摸她的脊背。他克制着眼中的泪意,喃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许久,她停止抽泣,抬头看着他,眸中泪光闪动。 两人静默无言。 她含着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巴,触摸她所爱恋的一切。 少女稚嫩的手,带着犹豫、惶恐、渴慕与天真,慢慢滑过他的皮肤,情欲的萌芽,无声无息,脆弱而疼痛,让人窒息。 他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慢慢落下。 3 沙漠中的玫瑰 未被采撷 已经凋零 月光中的爱情 未被撕碎 已经完整 有人说,最好的爱情是得不到的爱情。让时间停止在最美好的一刻,让一切凝固起来,成为化石,成为记忆的宝藏。 而所有完成时态的爱,最终不过流于世俗,平淡无奇。 是否真的如此?是要那一生牵挂的得不到,还是要当下一刻的达成与完满?她来不及去想,也没有选择。一生还那么长,她还年轻。 梦中,她看到那个十七岁的女孩,站在楼顶的边缘。 记不得她的名字,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望见她远远的一个背影。楼顶的风很大,女孩似乎没有分量,像个被弄脏的破旧的布娃娃。 然后梦非看到十七岁的他,年少的他,已有了十二年后的轮廓。他从她身边跑过,向他的女孩跑去。他在大声喊着什么,梦非听不清。梦非的感觉是错乱的,不知自己在这个场景中是怎样一个角色。他绝望地伸出手去,却与女孩失之交臂。女孩回眸微笑,纵身跃下,只在台阶上流下一滴冰凉的泪。 梦非看到他怔怔呆住,褐色眼眸中掠过一片阴影,跟随他一生的阴影。 梦境转眼变幻。梦非发现自己成了那个女孩,站在一座悬崖的边缘。脚下的碎石哗啦啦地落入深渊。非儿。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那熟悉的声音。 天空是灰暗的。大片云朵翻涌着像是万马奔腾。 狂风把他的声音都吹散了。她惊慌失措地回过身去。 那句话闪过她的脑海:悲剧,源自错位的欲望。 悲剧,错位,欲望。她恍惚着,突然一脚踏空,身体坠入黑暗。 在失重的恐惧中,她望见来自天上的一线光亮。她又看到那个身影,紧随着她坠落下来。疾速下落的他很快追上了她。在半空中,他抱住了她。 他们两个,紧紧相拥,紧紧相拥,向那无底深渊,飞速下落。 猛然间,她从梦魇中惊醒,浑身一阵酸软,四肢像是脱离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她呆了片刻,稳住呼吸,心神才慢慢复苏。 她轻轻侧转身体,发现自己安全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一整晚都戴着他给她的那条项链,此刻一只手仍紧紧握着胸前的黄金十字架。 这是属于他的物品。这珍贵的赠予与交付,让她感动至恍惚。仿佛她握了一夜的,是他的心、他的身、他整个的过去与未来。 她发出轻轻叹息,只觉得睡意全无,便悄然起床。 叫早电话还未响起。同屋的张姐仍在熟睡。 窗外,天空刚刚泛起黎明的微光。 4 她欲伸展她年少无畏的翅膀,率领他一起飞向他不敢想象的可能性。 只是,他已不再是曾经的少年。他无法单单跟随意欲,而不去拷问自己的内心是否有卑劣或者怯懦的成分。他亦渴望自由,但他的翅膀已被岁月缚上了道义的重轭,再难负担全盛的激情。 他知道天空的高度,知道有些地方永远无法抵达,所以不再徒劳。 梦非在卫生间洗漱,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睡眠不足、心事重重的脸。 她用冷水扑面,努力振作,然后她看着颈上那条项链,舍不得脱下,犹豫片刻,把它藏进衣服里面,用领子遮掩。 化妆师见了梦非,问:“昨晚没睡好吗?” 梦非无言地笑笑。一整晚都在想他,连梦里也都是他。 少顷,席正修也走进化妆间。化妆师看他一眼,顿时叫起来:“好家伙,你们两个都给我添乱。”她指指席正修脸上那道伤口,“这都不接戏了。” 化妆助理在一旁调侃道:“让导演加场打戏吧,这里多个伤口就得了。” 化妆师说:“别多事了,还是拿粉盖盖吧。”又对席正修说:“你忍着点疼。”她说完直接拿粉底往席正修脸上那道伤口抹上去。 席正修没有吭声,但梦非在一旁看出他其实很疼。 他就是这样隐忍的一个人,对待任何痛苦都是如此。 就像在这场感情里,他将最真切的感受压抑在内心深处,从无流露,并永远无法获得释然,只有自缚的痛苦。 正文 第26章 沧海沧明月有泪(2) 戏中,抵挡已到了最后关口,城将破。 在这生死立决、爱恨绵延的时刻,公主和将军放下一切顾虑,冲破禁忌,只为当下这一刻的完满,吻了彼此。这一吻,既有甜蜜、温柔与释然,又饱含心酸、泪水与苦痛,于是有了永别的意境。 吻戏是需要借位拍摄的。开拍前,费导给梦非做了大量技术指导与心理建设,教她如何利用摄影机的角度,真戏假作。对这场戏,资方曾一度有过疑虑,尽管是假作,不是真的接吻,照理也不该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表演这些。但费导坚持认为梦非没有问题,经过这数月磨练,她已成长为一个素质良好的专业演员,或许还不够成熟,但相信她能够理解并完成这场戏。 所有人都看出梦非有些紧张。这天她在片场十分严肃,几乎不说话,神情飘荡,略有焦虑,整个人有如坠在云雾里。别人对她说话,她只是点头,像是思忖着什么,又像有无数心事在她脑海中飞奔赛跑。 没有人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紧张,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极其隐秘的神游。若稍用心观察她,就能体会到她神情里那种反常的恍惚与专注。只有一个心怀谋划、不停地在和自己商量着大事的人,才会有这样专注的神情,与这样诡异的镇定。 她的确是在和自己商量一件大事,一件对于十七岁女孩来说天大的事。时间的过错,年龄的差距,让她和他一次次错过,戏里,戏外。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得到他,拥有他,不再错过。 一切都注定了。墨已泼出,色子落地。 棋子立在在命运的棋盘上,无法回头。 摄影机就位,灯光亮起,费导喊了一声:“开始。” 他轻轻抱住她。刀光剑影在四周,烈火在身后。生离死别在眼前。 她抬手环住他的脖子,仰起脸,闭上了眼睛,掏出一颗赤诚之心,面对身前的男子。这一刻,她化身为那个公主。 她红润的嘴唇如柔软多汁的花瓣轻轻展开。他看着她,渴望她,却不忍碰她。为了粉碎内心的黑暗冲动,他几乎快要耗尽自己的意志与力量。 然而下一秒,她却贴近他,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现场一片肃静,谁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在这一秒之前,她不知,他不知,余人皆不知。 然而,这令人震惊的事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眼前发生了。 时间在这一刻停顿下来。 一切都静止了,定格了,除了他们两人。 她感到自己眼中有了泪水。她闭着双眼,告诉自己,不再错过。 恍惚间,四周只有纯白的天地。她抱紧他,仿若随他一同坠入洪荒之世,丢弃了时空,背离了世界。又如踏在云端,目之所及,唯有他,她能够依靠、信赖,并托付身心去接纳的,亦只有他。 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他心中的是非观念被温柔地溺毙。 抛却世间种种,他沉沦在香甜唇齿间,情难自已。一时恍惚,花醉月酣。他捧起她稚嫩的脸庞,将心中的余念粉碎,然后深深地探索下去。 他的吻充满狂野的气息,长久压抑后的释放,温暖又激烈。 她伸展少女独有的敏感触觉,碰触他、体验他。 这样的碰触带来轻微的痛楚,让她难以忍受。但她不愿停下,只愿沉醉下去,永不止息地给予并索取。 这一刻,无尽漫长,地老天荒。这一刻,他们之间,只有柔情,再无其他。年龄、身份、辈分,都不存在了。 炙热的吻带来电流涌过般的战栗。在这无尽漫长的时空中,她感到自己无法呼吸。身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整个人仿佛飘浮起来,失去了重量。 他们在战火纷乱的年代相逢,在重重苦难下彼此救赎。 他们得不到花前月下的美好,却在逃亡途中种下深情。 这一刻,她确信,他们之间有着深不可测的姻缘,将军和公主,席正修和苏梦非,注定在这一世相逢,命运交缠,再难分离。 这一刻,如此美好,他们似乎都忘记了现实,忘记摄影机和导演,忘记了周围的人群。 这深长的一吻,凝聚了她的青春、美丽和纯真。 这一吻之后,她就再也不是原先那个她了,再也不是一个小女孩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初吻会有这么多的观众,聚集的灯光、两台摄影机、数台相机、无数双眼睛。 然而她无悔。这是她最美的时刻,她最快乐的时刻。 谁都不知他们究竟吻了多久。现场静极了,所有人的反应都停滞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眼中仅有疑惑和惊恐。费导失语地出神,一时忘了喊停。 忘了也好,惊恐也好,疑惑也好,这份安静成了礼物,由众人送给他们两个,是对他们行为的一种默许。在这份安静的默许中,他们拥抱着彼此,深情地亲吻彼此,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和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两个演员。 没有人分得清真假。如此大胆,如此精彩,究竟是以假乱真的戏中故事,还是假戏真做的戏外故事?所有人都陷入重重的谜团之中。 是戏吧?是吧。费导一直没有喊停,大家自然认为戏还没演完。 摄影师让机器转着,让胶片跑着、跑着。 然而这个镜头持续的时间毕竟是太久了。摄影师转过头来看着导演,等待吩咐。可费导仍呆呆地凝视着那热吻中的一对情人。 又过了一会儿,摄影师终于忍不住了,轻轻提示一声,“导演?” 费导这才回过神来,顿了顿,闷闷地喊了声:“停。” 摄影师关掉机器。工作人员顿时都松了口气。 费导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转身去抽烟。 将军和公主慢慢放开彼此,睁开眼睛,凝视对方。这一刹那,他们双双陷入谜一样的恐慌。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席正修忽然清醒,怔愣着,像是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又似乎在问自己,刚才那个在他体内支配他行为的可怕的人究竟是谁。 他沉默着,怔立数秒后低头走开。她的美丽与纯真,最终令他犯罪。 现场一片诡异气氛。各部门人员不知这条是否通过,设备都不敢撤走,两个举反光板的灯光师傅仍举着板立在原处。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丧失了语言和判断。 但谁都知道,整个剧组已经无声地炸开了锅。 梦非独自坐在灯光下,甜蜜又恍惚地微笑了。 5 气氛僵持着。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数月里,一份从未被人察觉的内在亲密在这个男人与这个女孩之间慢慢滋长。尽管在戏中,他们确是一对恋人。但女孩的年龄太小了,没有人去往那里想,没有人去怀疑。直至今日,这秘密的感情竟有了一个外在的结果。人们惊讶,一部分是出自于他们年龄的禁忌;另一部分,则出自于——他们竟胆敢在电影拍摄的过程中自我披露这不伦的恋情。 人们静静地发出无声的唏嘘,怀着阴暗的激奋的心情,看着好戏要怎么演下去。然后有人发现,好戏还有更精彩的部分——席正修的女友陶文嘉不知何时也来到拍摄现场,此刻正站在监视器旁看着眼前的画面。 陶文嘉这天穿着一身纯白色羽绒服,配牛仔裤和运动鞋,长发挽在脑后,只化淡妆,难得的清爽打扮,忽然有了股学生气。据说这天是她二十七岁生日。她特来探班,是想和男友一起庆祝生日。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有通知任何人,连助理都没跟来,下了飞机孤身一人直接赶到片场,却不想看到了这样一幕。 二十七岁的女明星此时怔怔发呆,望着灯光下那个十七岁女孩,一时缓不过神来。谁都看得出她眼中的敌意,但她还想维持良好的风度。她知道大家都在看她,怀揣着并不友善的看好戏的心态。此时她也成了这出戏的一部分,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角色。她作为一个演员的本能被调动起来,唇角渐渐浮现一个微妙的笑。这淡淡的浅浅的笑是她演出的基本姿态,其中隐含的嘲讽与宽宏大量是她演出的主旨。她眉宇间的神态与唇角的笑意都在表达一句话,这句话直指那个十七岁女孩——就是这么个小东西,竟藏着这么大的祸心。这小东西纯真无邪的外表把大家都骗了。 现场还是静着。费导抽着闷烟不知去了哪里。人人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焦虑又亢奋地等待着。气氛就这么僵持下去,场面无法收拾。 最后,金副导演给费导打了电话,然后站出来与众人嘻哈了几句,宣布今日拍摄结束。全组收队回宾馆。 6 剧组表面上风平浪静。各种风言风语却在私下不胫而走。 人人都在窃窃议论席苏二人的不伦之恋。很多人说,事情早有端倪,周小宁事件时,苏梦非站出来为席正修作证,说那晚两人在外逗留数小时,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坐街边谈心。谈什么心?恐怕是谈恋爱吧。更有甚者言辞凿凿,说这数月来多次看到席正修深夜带苏梦非回房间。听者无不唏嘘。 人们看梦非的眼神都有了些特殊的意味,似乎都觉得她一夜之间单纯尽失。 梦非再也不开口说一句话。在外人看来她很倔强,其实她内心非常软弱,倔强也是装的。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很糟糕,知道别人会如何议论她——早熟、坏孩子、问题少女、狐狸精……这些可怕的标签会被贴到她身上。 人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她早早体悟这一切,不免悲哀。 她不知如何去告诉别人,也不知可以告诉谁,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她认真、严肃、理性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对这份感情持有坚定执着的态度。 当然,成人世界不理会这些。十七岁的孩子,谈什么理性,谈什么坚定?卡通片结束了,可以换频道了,要不要再来一袋薯片?他们只愿意这样对待孩子。把电视遥控和零食罐子可以摆在你面前,只要你别跟他们谈论什么爱情。 她知道,所以没什么好抗争的。事实是怎样的就怎样吧,她不需要谁的谅解。她爱他,这并没有什么需要谅解的。 7 第二天,某娱乐周刊头版刊出新闻——电影《破城》剧组闹出天大丑闻,男女主角在拍吻戏时,假戏真做,女主角是未成年少女。席苏二人在戏中接吻的照片被放大刊登。 全组哗然,是谁这么快走漏风声,还为媒体提供照片? 调查毫无眉目,且没有意义。全组上下百余人,人人有手机可以在当时拍照,更何况那天还有几十名群众演员在场,纸包不住火。 情况还有更糟的。另有一份娱乐小报趁势刊出一篇文章,暗示席正修与十七岁少女苏梦非关系暧昧。文章配有一张模糊小照,一看就是偷拍的,照片中一男一女在宾馆房间内相拥而坐,若仔细辨认,可看出是正是席苏二人。 梦非看着那张照片,完全呆住。原来暗中早有陷阱。 娱乐圈黑暗污糟众所周知。她却向来觉得那些事情离自己无限遥远,从未想过这样的险恶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 她又仔细地看那张偷拍的照片,是从窗户外面拍摄的,席正修房间的窗外确有一棵大树。那么,是谁偷拍?为何偷拍?又为何把照片交给媒体? 叶闻达,梦非自然地想到了他,这个总在暗中跟随她、在镜头后面偷窥她的人,这个被她拒绝过的人,这个求爱不成、因爱生恨的人。 究竟是怎样的妒恨,或者利益的诱惑,才能让人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 人心叵测,险于山川。她从未料到会有如此阴险的人存在于身旁。 但她忽然就不想追究,也不想证实了。她不想为自己辩护了。 能够被拍摄到的,便是实情。那夜,她的确来到他的房间,的确躺在他的床上,他们的确拥抱彼此。她不想否认,也全无必要否认。 她又看了看那张照片,无声微笑,然后把报纸收起。 一时间,满城风雨。娱乐头条都是这组新闻。 舆论矛头主要指向席正修。怀春少女对男明星产生情愫并不稀奇,至多被指头脑单纯,不懂自爱,或是演戏入了迷。而席正修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知名演员,陷入这种丑闻,甚至有了犯罪嫌疑,是不能被原谅的。 剧组不得不出来辟谣,为演员个人及整个剧组恢复名誉。然而,有图为证,这样的辟谣毫无力量。制片人干脆破罐破摔,欲借此炒作,扩大宣传。 但投资方有不同意见,认为此事需严肃处理。剧组被迫暂时停工。 梦非几乎被软禁在房间,张姐受制片主任之托看着她。 原来苏梦非成了囚犯,需要人看着。她在心中悲叹,克制着涌上的泪意。不能哭,不能示弱,不能叫旁人笑话。苏梦非就是如此倔强。 张姐问她什么,她都拒不开口。 张姐语重心长,“女孩子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你不自爱,别人帮不到你。” 梦非不禁悲恸,内心震颤。原来是她不自爱,原来爱一个在别人眼里看来不该爱的人,便是不自爱。她忍着一言不发。 张姐似久行江湖,深谙人性复杂,“你还小,不知这种是非对女人杀伤力有多大。姐是过来人,是吃过这种亏的。这个圈子,唉……”她叹气,“这个圈子里没有好人的,你知道吗,包括你现在觉得是白马王子的那个人。” 梦非始终沉默着,脸平静得可怕。 张姐却只管自己说下去:“我知道你听不进我的话。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想法,可你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知道吗? 正文 第27 章 沧海明月有泪(3) “不要觉得自己的爱情多么与众不同,不要觉得他多有本事,境界多高。这圈子里用名利和相貌去勾引女孩子的男演员多了去了。你才十七岁,太好骗了。你以为他是好人?说句实话,扯脱职业光环,大家都是俗人。这世上谁不是俗人呀?你太天真。有人叫你悬崖勒马是你的福气,小非非。” 张姐又说:“小孩子总是急着变成大人,总是不停往前盼,以为所有的精彩都在前面,于是迫不及待,不惜代价,一心要往前走。可又急些什么?光阴如箭,人生短短数十载,转眼即逝。待到某日,一切曾期待过的精彩,都已在身后。这时才明白,‘未到来’和‘期待中’是多么美妙的时光。” 她又说:“人年轻时,总有许多梦想,总觉得前景富余,人生尚有诸多可能。日子过去,就渐渐看清,那些精彩不过浮光掠影,更多的则是奢望,甚至幻觉。人的选择,其实非常非常的有限。人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失望的过程。最终看到,生活不过如此。” 梦非始终不辩。张姐苦笑着,也不管梦非听不听,一直地说下去,到后来已不像在说教,而像在自言自语,自怜自艾。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这么年轻,一切还未开始。”张姐怔怔发笑,“别急,别急着长大。别轻信,别急着交出自己。因为你会发现,岁月太匆匆。一切都太快了。你还未开始体验它的甜蜜,就已尝到它的苦涩,还来不及回味它的苦涩,一切就已结束了。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晚上,芳芳发来短信问梦非:你和他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梦非看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通过新闻报道看这类事,总是令人难以置信,被描绘出来的故事往往比事件真相夸张百倍。梦非不想说什么。 事情到这一步,芳芳反而豁达,见梦非沉默,也不刨根问底,转开话题说:下周期末考试。你回来考吗?数学会用全市统考卷,概率不出大题,立体几何是重点。 梦非恍惚地呆着。“期末考试”几个字,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事。 8 母亲连夜赶来,见到梦非,一把搂住,想哭又没哭,想责备又不忍马上开口,只是拽着梦非,心痛地看着,想看清女儿身上是否少了什么。 母亲似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岁,眼角眉梢尽是愁容。梦非愧疚难忍,但知道此时不能在母亲面前流泪。 母亲什么都不说,只是连着问:“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欺负你?” 梦非摇头,“没有。” 母亲急急说道:“傻丫头,还说没有!照片都登在报上了!” 梦非恍恍惚惚,仿佛并没有听到母亲说什么,只是摇头,“没有。” 母亲忽然哽咽,“我就说不能让你来剧组。剧组是什么鬼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出了这种事,以后怎么做人?” 梦非低着头,一语不发。 母亲又说:“我去跟那个什么制片主任谈,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去。咱不演了。拍什么电影,真是造孽!” 梦非倏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母亲。 母亲也看着梦非,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妈妈最后问你一次,他到底有没有欺负你?”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 梦非呆望着母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这时终于崩溃,流下眼泪,“你这孩子就是犟,不听大人话,现在可好了。都怪你爸,当初怎么答应让你来演戏。也怪我,怎么就放你来了。” 梦非仍说不出话来,她的沉默让母亲更确信了大错已成。 母亲泪流不止,“回去我带你上医院做个检查。别跟我说什么你是自愿的。你是未成年人,没有自愿的事……” 梦非忽然听懂了母亲在说什么,大喊着打断母亲的话,“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我还是处女!好了没有?” 喊完她自己也吓呆了,静了一瞬,紧跟着号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的泪水,为了母亲的伤心、自己的不争气,为了没有出路的感情、爱的无奈、恨的不能,为了命运的残酷和无解。 母亲不再说话。梦非哭了很久很久,哭完静下来,对母亲说:“让我演完这部电影。我答应你,演完我就回学校,好好读书,忘记这里的一切。” 9 这是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梦非心中痛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才一夜之间,网络上、电视上、报纸上,已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所有的媒体都在议论《破城》剧组这桩所谓的“丑闻”。 梦非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这类事件的主角。太可怕,压力太大了。 一整天,她的手机响个不停,她根本碰都不敢碰,更不敢上网,想必铺天盖地都是粉丝的谩骂。席正修的粉丝会把她骂得多难听她完全可以想象。而一般的网民又会把席正修骂得多难听,她也可以想象。人言可畏。 夜深了,费导房间仍亮着灯,他和制片人在一屋子烟里谈了一晚上。 隔着宾馆的走廊,人人都能听见费导响亮的骂声,“我不管他是什么大明星,身价几百万几千万!” “好了,老费,听我说……”制片人压低嗓音说了几句。 费导显然没给他压住,又吼道:“给我整出这种事,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是、是,你听我说……”制片人又说了什么。 “我的电影不需要这种宣传!” “……” “滚!今天就让他给我滚!” “……” “不就是两千万吗,我给你!行不行?大不了从头拍!” “老费,你听我一句!”制片人也扯起嗓门。然后他的声音又低下去,说了什么,说了很久很久。 全剧组的人屏气凝神地听,却再也没听见费导的声音。 从费导的道德立场看,席正修确实浑蛋得不像话,苏梦非也不再是单纯乖巧、惹人怜爱的小非非了。于年龄、于身份、于道德、于法律,于任何情理,这两人都不该陷入这种纠葛。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费导是传统的刚烈性子,最见不得这种事,此时发这样的脾气,说这样的狠话,也属正常。 总之一切都完了,梦非想,曾经喜欢她、怜爱她,把她当亲闺女、亲妹子的人们都看透她了。世上哪还有单纯的女孩子?就连看上去纯如仙子的小非非竟都暗藏着祸心、歹念,竟敢打席叔叔的主意,还敢付之行动。 太可怕,太可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们一定是这样议论他们的。 梦非并不觉得特别委屈。她只是感叹,道德究竟是什么呢? 是社会规范,是宗教禁忌,是部落风俗,是潜在规则,是规定群体中的某个个体可以或者不可以爱上另一个个体的条例。 然而这些条例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却是千差万别的。 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人,在古时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儿女佳话,换到当今,却成了千夫所指的不伦之恋,遭到严厉的拷问。 人们奉为神明的道德标准,其实是在时间中变化着的。 而不变的,却是所有生灵渴望自由地彼此相爱的本性。 10 第三天,剧组仍无法开工。大批记者蜂拥而至。剧组不得不派出公关人员去抵挡娱记攻势。而梦非和席正修这两位当事人对外始终缄口不言。 另一方面,陶文嘉却以受害者姿态,高调接受采访,频频曝光。 一时间,报纸、杂志、网络、电视上,全是对陶文嘉的采访。 艺人碰上这种事,处理不好,会灰头土脸好多年,可若处理得好,正好借机出尽风头,名利齐收。 陶文嘉上了访谈节目对此事大谈特谈。 她对着镜头拭泪,全然一副弱者形象。她说自己对正修一片痴心,付出良多。这些天来她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时时想起多年来两人亲密快乐的时光,觉得一切都是值得挽回的。 她又做理智大度状,说小女孩有虚荣心、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也是正常,她愿意谅解;而正修受了诱惑,偶尔犯下错误,她能够原谅;望他迷途知返,回心转意,她既往不咎。最后她再次面对镜头落泪。主持人都唏嘘。 多么戏剧化。多么具有表演天分。 梦非看着电视,深感心痛。她已无法相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难道他们是真正的情侣?难道不是合作关系?不是她借机出名? 或者,一如她自己,陶亦假戏成真,从炒作情侣,到真实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是的,陶或许是真的爱他。 梦非瞪着电视机发呆。自己是否成为罪人?十七岁,却成了世人唾骂的第三者?她用手捂住脸。 11 夜深了,梦非仍难以成眠,躲在被子里流泪。 深爱着,却无法得到,这是世上最令人煎熬的痛苦。 某一时刻,她只觉得时间凝固了。她失去了所有感官和知觉,亦不知自己所处的环境与年代,陷入空茫的虚无,仿佛突然被抛入无边的时间洪荒中失去了归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而下一时刻,所有的知觉又一起袭来。她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想到毫无希望的未来,只觉得一颗心绞痛着。那种疼痛以及心口空荡荡的感觉由胸膛贯穿至全身肢端,极致的难受。她把身体蜷缩起来,手指蜷入掌心,却仍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她承受不住内心剧烈的痛楚,泪流不止,无法自控,伸手到床头柜上拿起电话。她想听到他的声音。 要找他,只需按四个键,三位数的房间号加井号。可她手抖得厉害,手指头都是乱的,四个键怎么也按不对。 然后终于拨通,电话响了几遍之后被接听。那一边的人像是有预感,知道这边是谁,又仿佛心心相印,接起电话却并不说话。 千言万语,无从开口。两人都只听到对方轻浅却紧张的呼吸。 心里真正爱的人、真正在乎的事,因在内心搅拌太久,像是与自身融为一体,再也没办法用语言清楚地说出来。于是只有这样长久的沉默、对峙,在无声中交换彼此不可言说的期盼与痛楚,并知道对方完全懂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呜咽着吐出三个字,“对不起。”她的声音像出自某种受了重伤的小动物,微弱、凄清而苍凉。 静了数秒,他说:“应该我说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隔着电话听到他的声音。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比她记忆中的更厚重,更具磁性,也就更多了一层冷静与轻缓。 他对不起什么呢?为那个吻吗?为了不该付出的感情吗?为了不该给出的希望吗?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她。是她主动吻了他,是她主动走进他的房间。所谓的“丑闻”,都是因她而起,是她为他带来困扰和伤害。 她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可就是拿自己没办法。爱情竟是如此汹涌而难以控制的风暴,一旦被卷入其中就再也无力自救。 她的眼泪汹涌地流淌着,握着电话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她说:“我想忍住不去想你,可是,好难、好难……” 他沉默着,听着电话那端少女的表白,她的声音清澈稚嫩,带着哭腔,“我爱你。我心里好爱好爱你。我拿自己没有办法。” 他动容,一颗心被巨大的感动和痛楚包围,一时无法开口,顿了一顿才慢慢说道:“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立刻说下去,然而她已完全明白。 任何一段爱情都有可能无果而终,何况他们这般有违常理。世上的有情人并非都成眷属,她和席正修又有何权利要求上苍特别的眷顾? 他活了近三十年,早已参透这些,但他如何对她说出这些残酷的话? 他只能说些别的。他语调仍然轻柔,却字字透着冷静与无奈,“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也是个普通的人,有缺点、有软弱的时候。我无法给你承诺,无法让你期待。何况你还那么小……” 她哭着打断他,“可是,我爱你,难道是错的吗?” “没有对错。只是,你还小,还不能对自己的感情有全面而完整的理解。你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什么。” 她呜咽着,“别这样,别告诉我我不懂,别让我觉得你和他们是一样的,别告诉我应该爱什么,不该爱什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悲伤而虚弱无力,“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生命处处都是限制,连爱什么不爱什么都要符合规定。” 他安静地听着。在这世俗社会中,人的自由确实少得可怜。她还年少,刚刚发现真相,因而不平,试图反抗。 她近乎绝望地追问:“你爱我吗?” 他从没给过她答案,她却偏要知道,偏要他亲口说出。 他不出声。一瞬的停顿。 隔着电话线,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消失在这一瞬的停顿中。 是他的激情,是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的激情,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的激情,是丢下电话过来把她带走的激情,连夜私奔的激情,是和她一起并肩抵挡这世俗世界投来的审判的目光的激情。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只知道在这一瞬的停顿后,她所期待的东西消失了。一如既往,他将自己对她的爱视作一种罪。他不肯向罪屈服。 他一直静着,电话线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伤感。他无法告诉她,马踏红尘那第一眼,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他被自己的心折磨,为控制自己的感情而付出巨大的心力。他无法告诉她这一切。 停顿又持续了一会儿。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非儿,我们活在纲常人世,受制于千古教条。”他又停顿了一下,“人不能总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很多时候,世界与我们的意志背道而驰,我们要懂得忍受。” 忍受,或许是人在面对绝望时,有幸拥有的最后一种能力。 一直汪在她眼眶中的一团泪水破碎跌落,视线模糊。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舍弃,舍弃自己所爱的,舍弃自己渴望的。”她不确定他的声音里是否有了一丝哽咽。 她听见他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正文 第28 章 恋恋归程何处(1)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罪恶,那么就让死亡来为他们赎罪。 1 所有的人,包括梦非自己,都一度认为,她进入剧组、成为演员、与他相遇,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她所踏上的,是一条被引领的路途。 然正如一句哲言所说,世界是意志创造的幻象,你就是那幻象的创造者。或许对于苏梦非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被选择”。灵魂总是能够经验到它真正渴望经验的事物。那种希望跳出牢笼、拓展生命、将渴求不断向上伸展,引领她自身抵达这条路途,尽管这条路途可能通向虚无。 虚无是世界的终极真相,过程却是每一个灵魂的向往与所求。 一次心灵之旅、一条成长之途,带来一场淋漓尽致的自我发现,挟裹着丰富的体验,以及或痛苦或美好的回忆。这一切帮助她冲破混沌,破茧成蝶,看到生命中一扇敞开的新门,看到新天新地。 只是此刻,这条路还未走到尽头。她尚未完成对幻想的超越,尚未获得新的希望与永恒的释然。 接吻事件后,剧组经受了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停工数日。 待风波稍微平息,制片人好话说尽,费导终于答应将最后几场戏拍完。 只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小毛在某天清理现场时拾到一部手机,发现里面存着一段不雅视频,内容竟是周小宁遭受侵害时的场景。后经证实,手机的主人是摄影组第一助理。悬案终于告破,摄影一助和二助被认定为实施侵害的两名疑犯,被警方带走。 此事并未在媒体上掀起轩然大波,甚至都鲜见报道。尽管此事的性质远比席苏绯闻恶劣,但因当事人是无名小卒,没有商业炒作的价值,于是便也没有那么多伦理的卫道士争抢着发言。 梦非只觉得心寒。原来在公众眼里一件事是否严重并不取决于这件事本身的性质,而只取决于这件事发生在谁的身上。无名的群众演员全身烧伤致残,年轻的导演助理被下迷药遭受性侵害,这些事都不值得被报道、不值得被关注,这些事太小了。而一个成年男子与一个花季少女相互爱慕,却被连篇累牍地报道、批判、指责、谩骂,只因那一点年龄的差距,只因他是一个名人。 梦非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有人敲门,她打开门看到金副导演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一条折叠着的丝巾,说是还给张秋水。糊里糊涂的金副导演还以为张姐独自住一间房。他在看到梦非给他开门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但很快,他恢复了常态,笑出了一个成年人无耻且无畏的笑,好像在说,大惊小怪什么呀,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呀,剧组里谁不这样啊。那时张姐恰不在房间,梦非关上门,打开丝巾,看到里面包裹着张姐的黑色蕾丝内衣,她在某天夜里忘在金副导演房间里的。 以张姐的职位,或许要看导演和制片人的脸色吃饭,或许也要和制片主任搞好关系,但她绝对用不着巴结金副导演这样的角色。爱他?这样一个四十多岁、已经发胖、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不,张姐不会爱他。可又是为什么?梦非看着那件被送回来的蕾丝内衣,一时迷茫。只因过了某个年龄,一切就都被允许了,甚至是习以为常的了?比如纠缠有妇之夫,比如仅仅为了情欲的满足而不顾忌道德的准则,甚至不顾忌是否有爱? 而正是这些一味放纵的成年人,举着道德的大旗告诉未成年人:不准爱!哪怕在心里爱都不可以! 早恋,在成年人的字典里,或许比婚外恋更可怕、更不具权利。 此刻,梦非只觉得疲累,再也没有力量去思考这些问题。这一段剧组生涯,让她见到了生活之河的深层暗流,见到了许多隐藏的真相,也见到了人性之火的幽微。这数月的演艺生涯,让她飞速地成长。 剧组再度开工,已全然没有往日的朝气。因各种丑闻带来的颓势,也因费导的消极情绪,全剧组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惨淡气氛,拍摄现场一片萧索。 费导一定是失望的。他是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的正派的老导演,却在自己职业生涯临近尾声的时候,在一部被寄予厚望的电影的拍摄中,受到那么多丑闻的侵扰,只觉得心冷。 在现场,费导秉公办事,再无更多热情,总板着脸盯着监视器,很少开口。一切指令皆由执行导演用扩音喇叭转达,金副导演则负责指挥全场。 其他工作人员也都十分沉默。大家对已发生的事情不议论、不交谈,心照不宣,恪守本位,专心工作。换景的时候,只听得工人搬动器材道具哗啦啦的声响,再也听不见人开玩笑、哼歌、说废话。除非必要,没人开口。 在如此肃穆井然的气氛中,大家敷衍着完成最后的拍摄任务。 这是梦非和席正修在吻戏结束后第一次面对彼此。 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试图回避那件往事。 戏还要演下去。他们都是好演员,大幕一拉开,灯光一亮起,便仿佛没有之前的那些事。没有那个吻,没有那通电话,甚至回到更早的时候,楼顶、海边、城门外、密林中、山岗上、篝火旁,还有从马背上摔下的那一刻,全都不存在了。他们又回到了起初,回到了一切都还完好无损的时分。 仿佛两个崭新的初次相遇的人,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们都是很好的演员。 大戏临近落幕。 敌军铁蹄踏破城门,孤城无力抵抗,终于陷落。城门下一片火海。 一切都化为灰烬——真的、假的、戏里、戏外,万物灰飞烟灭。 将军再次带上公主踏上逃亡路途。纵使血流成河、国覆城倾,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也要保完成全她生命与尊严的使命。 失去了国,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如今的她,只剩下她自己,还有眼前这个守卫她的男人。她被他抱上马背,仓皇间,再次回眸,最后望一眼这座城。那冲天的火焰,让她满心悲凉。 她有一瞬的出戏。还是故事中的人活得痛快,一把火烧灭一切苦痛。一场战争,一场屠杀,生与死,爱与仇,相逢与永诀,干脆利落,没有二话。而现实中,哪怕伤心欲绝,仍要佯装无事,哪怕心被挖走,仍要撑起一具空壳在阳光下苟活。惆怅绵延不尽,爱恨没有结局,一切唯有无奈。 唯有无奈。戏将落幕,剧组将解散。他们都要回到现实中。 现实中,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离得太远。除了这部电影,他们的人生完全没有交集,他们无法属于彼此。 他们将不复相见。 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像这焚毁的城楼,在燃烧,快要化为灰烬。这是一种强而有力的本能,一种向死而生的激情。这让她既快乐,又痛苦。 她的目光流连在她爱的男人身上。他的内心亦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撕扯,几乎要将他粉碎。然而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只是平静自若。 这无声的绝望与微妙的联结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他们几乎都不敢去找对方的眼睛,怕对方眼中的一点点火星都会让自己立刻化为灰烬。 马儿一声长啸,带着他们奔往最后的路途,奔往他们的结局。 导演喊停。摄影师关掉摄影机。 这是故事的结局,亦是他们之间,永恒的结局。 他们都不知道,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刻起,这结局就已经有了。 2 国内最有影响力的MD电影节开幕在即,原本有希望凭这部电影夺取最佳男主角奖的席正修,因陷入不伦恋情丑闻,突然被取消提名。 这则新闻使得原本就快平息的事件再起风波。公众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席正修和苏梦非身上。一时间,报纸娱乐版的头条全是这般: ——影星席正修背叛女友,诱惑未成年少女 ——昔年影帝被取消提名,只因陷入性丑闻 无良小报再次登出了公主和将军在戏中接吻以及两人在宾馆房间内拥抱的照片。那张偷拍的小照经特殊处理后,被放大数倍,清晰无误,照片中就是席正修与苏梦非两人。公众再度哗然。网络媒体上骂声一片。记者们围在宾馆门外纠缠不休。更有愤怒的影迷举着大字报来到剧组驻地抗议示威,各种难听话超出常人想象。拍摄无法进行,席正修和苏梦非作为主要当事人被迫留在宾馆房间内,寸步难行。 事件升级,被继续热议,很快有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他诱惑她。有的说,她勾引他。什么叫诱惑?什么叫勾引?梦非不知道。难道她与他之间的感情,究其实质,竟是如此丑陋的词汇?他们在人们心中,就是被如此定义?她已不知如何解释,深感痛苦,彻夜失眠。 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不是没有后悔。片场那一刻,她放纵自己的心意,在众目睽睽下对他深情一吻。这般纵情,这般肆意,向公众宣布了两人之间的秘密感情。这样不顾一切,完满了自己,却没想过,会为他带来无法预料的困扰,如今已严重影响了他的事业发展。 虽然他对名利一贯淡然,可如今的成就,毕竟是多年辛勤工作的结果,是社会对他的认可,是他在外部世界所拥有的一切。 再如何淡泊功名,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他也不能失去自己在这世上的立足之地。他是公众人物,不义的名声对他影响深远。 她知道自己太任性了,对他做了一件极不公、极自私的事情。 她还太小,并不真正懂得爱的含义,但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一种爱带给对方的是损害,那它一定是不对的。 3 人言可畏。流言蜚语已有巨大的摧毁力量,更不用说报章杂志连篇累牍的报道会产生怎样的舆论效力。谎言重复千遍也成了真理,更何况还有照片为证。无论事实是怎样的,人们早已在心灵最黑暗的地方进行了最大胆的想象。 损伤与毁坏已经注定。纯洁少女的堕落,英雄偶像的倒塌,这是一出世人爱看的戏。已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事情的真相。人性的黑暗一面决定了人们会从别人的灾厄中获得快感,会以别人的悲痛为乐。 她决定去找他,与他面对面地谈一次,放下顾虑,放下自尊,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自己走过怎样的心路,如何一步步爱上他,如何情难自禁地做出那些轻率的行为,最重要的是用一颗诚恳的心向他致歉,请求他的原谅。 在此之后,她还要做一些事情。她要告诉全世界,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要向公众承认,是她勾引他,是她主动吻他,也是她主动去他房间。而他,是个无懈可击的君子,抵挡了她的诱惑。对于如今的局面,她要承担全部责任。她决意做这一切,帮助他恢复声誉,将他的损失降至最低。 然后,她将离开,回归她原来的世界,再不纠缠。她愿意舍弃,舍弃自己的感情,舍弃那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 宾馆的走廊还是这样安静。梦非的脚步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声音。楼梯间的一侧有一扇窗,窗外是晚上十点钟的夜色。 窗半开着,寒风阵阵飘进来。空气中闷涩的味道和阴冷的湿度有着一种特殊的质感。直到多年后,这质感还留存在梦非的记忆中,与某些事件关联在一起,成了风雪的征兆。 席正修的房间位于走廊的中段,楼梯间的斜对面。此刻房门紧关着,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梦非站在门外,一时有些无措。她低头看着门把上那块牌子,犹豫着是否应该敲门。这时,她忽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门的隔音不太好,虽然那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响,却刚好能让门外的人听清。那人听上去像是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 梦非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就在一瞬的犹豫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只要你能站出来面对影迷,说明你与苏梦非毫无瓜葛,只要你态度坚决、拒不承认,舆论会掉转方向的。 “这样吧,就说那小妞单恋你、缠着你,片场那件事就是个意外,是她趁你不备主动吻你。只要你亲口表示无辜,影迷一定相信你。” 席正修一直沉默着。隔着房门,梦非看不到他的表情。 经纪人的意思是让他把苏梦非当残局收拾了,越快越好。可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他一直没有表态。他的沉默中似乎含着犹豫和不忍。 静默的时间久了些,经纪人有些急了,又说:“现在舆论对你十分不利。多少人想趁机让你身败名裂。这不用我告诉你吧?” 他又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陪个十七岁的小孩子玩? “相信我,恢复名誉的最快办法就是公开辟谣,然后宣布和文嘉订婚。 “文嘉在关键时期,你再帮她两年。等她成气候了,随你怎样。”经纪人拍拍席正修的肩,“就这么说定了。”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他们似乎就什么问题达成协议了。 席正修从头到尾并没说过话,但他沉静的态度里全是默认。 梦非站在门外,听着房内的动静,心情复杂。 看来她毫无道歉的必要了。她如此自告奋勇地担责任有什么用呢?真像个傻瓜。人家只是在陪她玩,现在玩得过火了,人家就商量着如何把她当残局尽快收拾了。人家都安排好了,她却还抱着幻想。 她感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僵立在那里,完全动不了。 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 她慌忙后退,藏在楼梯间的拐角后面。然后她听到房门开了,脚步声传来,又渐渐远去。经纪人离开了。 他们肯定已经商量好了。梦非呆呆地站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时没有想法。人在受了巨大打击之后思绪就会这样短暂地停顿。 然后她回过神来,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是,是她自己痴傻。那个大明星不过是个世俗的艺人。张姐说得没错。只有她苏梦非白白成了一个笑话。 她心灰意冷,忽然就失去了意志,在楼梯的台阶上缓缓坐下。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泪水终于流下来。 曾经她自以为了解了他。但或许她根本就不曾了解他,也不曾了解这个成人世界里的规则与潜规则。 或许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她内心的幻觉。 她就这样无声地饮泣,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走到她身边。 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泪光,她看到面前一双男人的鞋。驼色绒面皮鞋,她熟悉的那一双鞋。是他。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怎么会过来? 慢慢抬起头,泪水滑下面颊,她看到席正修站在面前。 楼梯间的灯光在他身后。逆光下,他的身影成了一个剪影,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想不想出去吃点东西?” 真奇怪,他的语气像是变了个人。她从未听他这样轻松自如地说过话。尤其在这些天来发生了这么多沉重而伤感的事之后,他竟还能这样面对她,这样若无其事地邀请她出去吃东西。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呆在那里。 他移动了一下脚步,灯光照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身影不再逆光。她看着他,迎上他的目光。他竟然对着她微笑了。 她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轻松自在。他一贯的淡漠、阴郁、沉稳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他的表情中没有任何焦灼,或者痛苦,或者悔恨。楼梯间昏暗的暖色光芒洒在他脸上,那微笑里全是云淡风轻。 “走,吃点东西去吧。”他的邀请充满温情又不容辩驳,那架势似乎要来拉她站起来。他一定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他微笑着等待着她的应允。 梦非心里一阵痛楚。这个笑是不属于他的,是他的表演。 在与经纪人的一场谈话之后,他变了个人。他好像忽然对什么事情感到如释重负了。他与她之间的那一点无法命名的情分忽然就没了。 他一定是在心里做出了某个决定。他就要按照经纪人说的去做了吧?事情终于要解决了,他觉得轻松了吧?这就是一次为了告别的相聚? 一股悲哀朝她袭来。在他的手碰到她的胳膊之前,她自己站了起来。 4 正文 第292章 恋恋归程何处(2) 再一次地,他们一起来到宾馆对面的小便利店。所幸,这个寒冷潮湿的深夜里,他们没有遇到任何人。 是最后一次这样相处了吧?梦非想。 还是满满两大杯墨鱼丸,淋上番茄酱,还是青柠味道的气泡矿泉水。他陪她坐在窗前的简易小桌边。一切都是简单、朴素、美好,但又带一点点伤感的。 这一幕在两人的幻想中曾无数次出现,这一刻真的发生了,他们却觉得恍惚,亦真亦幻。哪怕只是这短短片刻的温暖,也不像真的。 天很冷了,快下雪了吧,梦非望着窗外。万物凋零的季节。 玻璃窗上有一层水汽凝结而成的细小露珠。席正修伸出手,在玻璃上轻轻写下“破城”二字,飞扬的字迹,随意又潇洒。水珠顺着笔画往下滴。 梦非惆怅地苦笑,本想说,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样的闲情,还和我这样单独待在一起。你还没受够那些小报记者的攻击吗?还没受够公众的非议吗?明年的影帝也不想要了吗?她还想说,那天在电话里,你说了纲常人世,说了千古教条,说了忍耐与割舍,几乎哽咽,为我们无望的感情而痛苦。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清醒、平和、笃定,好像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沉默着没说话,片刻后,转脸去看他。 他还在玻璃上用手指写写画画。在“破城”二字旁边,他又另外写了几个字,但梦非没看清那几个字是什么。在他写完的第一时间,就把它们涂抹掉了,似乎那几个字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写下它们仅是因为情不自禁,或一时兴起。他写的是什么呢?是重要的话,还是随手的涂鸦?是内心的秘密,还是偶然间的念头?他一定是不肯说的。 玻璃上,“破城”二字滴着水,被涂抹掉的那团字也滴着水。原来文字也会哭泣。她看看那些哭泣的文字,又看看他。他却在微笑,那笑里有一股宁静安详,就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充满自信的决定,或是正在和自己达成一项协议,甚至是一项密谋。会是什么呢?她已经不想去猜。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低头默默地吃着丸子。墨鱼丸沾番茄酱,还是原来的味道,又似乎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拍完戏回去就要考试了吧?”他忽然问,声音温柔,语调轻缓。 她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功课都复习好了?” 她又是嗯了一声。他关心她的功课做什么呢? 他在为她疏导痛苦吗?在关心她的将来吗?她的将来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想恢复成那个好叔叔或者知心哥哥吗?他明知她要的并不是这些。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的都是她不能要的,也是他不能给的。他又何必这样刻意地维系和她的关系,这样闲闲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还是这样温暖和蔼地与她说话,却对她内心真正的问题视而不见。他还是这样诚恳地对待她,但曾经眼底那种因忧郁而产生的郑重感已经没有了。 她失望地看着他。一定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向公众宣布一个消息了。他要和陶文嘉订婚了,要为自己正名了。既然他准备大大地伤害她了,又何必装作好叔叔的样子来关心她呢?这样的哄骗和安慰又能弥补什么呢? “努力,但别追求完美。”他说,“也别期待特定的结果。试着喜欢所有的结果。这才是通往内心和平的道路。” 他在说她的考试?还是两个人的过去与将来?哪儿有什么将来? 这是告别了吧?她看着他,一阵想哭。他身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温暖亲切,她却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遥远。 “好好生活,珍惜每一刻的当下,体验每一瞬间的感受。生命无所谓结局。对结局的执着,会抹杀途中可以获得的喜乐。”他对她微笑。 她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忍受他这样的温柔话语。这是他对告别的补偿吗?这是最后的晚餐吗?她几乎求饶地看着他,心里的痛楚越来越深。 他已决定离开她了,所以想在此时弥补些什么。可她要这样的弥补做什么呢?她一言不发地嚼着墨鱼丸,番茄酱又酸又甜,侵蚀着味觉,也侵蚀着记忆。她对自己说,别哭,别哭,别为自己的痴心掉泪,更别为这份痴心被践踏了而掉泪。最重要的,别让他看见。今朝不同以往,她不能再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软弱。但她斗不过那些眼泪,它们全然不受她的控制,不断地往外涌。她只能拼命地大口咀嚼大口吞咽。她用尽力气,用另一种方法来哭、来发泄,只求那些泪水可以原路退回,不被他看见。 她又想起了那个吻。那个他们从未谈起过的吻。那个公主给将军的吻。那个吻像是他们的开始,而实际上却是他们的结束。他与她真正相爱的时间,就在那短短的片刻。瞬间盛开,瞬间衰败。 泪水再度流下。她用手背去抹,抹不尽的全被她咽进嘴里,咸的、苦的。 他伸手过去,用手指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残余的泪,对她说:“那一刻在我心里。”这一瞬间,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那一刻。那深陷缠恋的一刻。那无尽释放的一刻。那犯罪的一刻。 她看着他,知道这就是告别了。 5 翌日上午,在经纪公司与制片方的联合策划下,一场以席正修为主角的记者招待会高调召开。招待会名义上是为影片《破城》做宣传推广,实际主要是为席正修恢复名誉,扫除近期舆论的恶劣影响。 梦非并没有去招待会现场。前一天晚上经纪人对席正修说的那番话一直回响在她耳边,她知道这个新闻发布会就是她苏梦非的世界末日。在经纪公司与摄制组的双重压力下,席正修是一定会照着他们所说的去做的,把一切责任推到她身上。这件事已经被定性了,是她勾引他,而他是无辜的。 事情当然应该如此。他是大明星,是最有价值的摇钱树,也是公众的信仰。而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理应被牺牲掉。 中午时分,梦非去宾馆大堂领剧组的盒饭。她一路低着头,目不旁视,但余光还是能感受到身旁异样的气氛。组里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了某种意味。她低着头避开那些目光。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席正修一定在新闻发布会上为自己正名了,现在苏梦非是街闻巷知的狐狸精了。 梦非回到房间,张姐在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就是那场新闻发布会的录像。梦非一点都不想看,欲转身离开,但张姐忽然叫住了她。 “看看吧。”张姐指了指电视机,“上午的发布会你没去,可惜了。” 梦非发现张姐眼圈发红,脸上有一抹苦涩而颓败的笑意,不知是被什么感动了,还是为什么伤心了。 梦非朝电视机投去目光。画面上,新闻发布会正在进行。席正修与几名公关人员坐在一起。她看着他,这个与她一同经历了感情的甜美与酸涩的男人,这个她爱的男人,这个不属于他的男人。 他面对着这么多的话筒和灯光,就像面对着全世界。 一如惯常,他的脸很平静,不流露任何情绪。他浑身都透着从容淡定,还有温柔优雅。身边的发言人在发表着那些冠冕堂皇、避重就轻、毫无破绽的官方说辞:一切都是误会,吻戏是拍摄需要,造谣者十分可恶等等。全世界都知道这些话是糊弄人的。糊弄与被糊弄,就是这个圈子的常态。而他,静静坐在一旁,坦然地看着众人,没有任何态度或表示。 然后,招待会的主持人对记者们说:“照惯例,一个问题。” 这是席正修的惯例,他的任何记者招待会上,都由经纪人代为回答问题,而他亲自回答的问题永远只有一个。这是他对待记者的一贯态度。 那个被选中的记者站了起来,是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女子,着正装,嘴唇与下巴的线条有严肃的意味,镜片后的目光十分犀利。这应该是一个有备而来的问题。她介绍了自己的单位,一家以传统中正著称的大媒体,然后她说:“近期大家都很关注《破城》故事中将军和公主的戏外故事,我们也看到了一些始终未得到正面解释的照片。在此我想请问席正修先生,您和女孩苏梦非在戏外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您是否有过任何法律所禁止的行为,或者涉足过道德的灰色地带?”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女记者的措辞,她用的是“女孩苏梦非”而不是“苏梦非小姐”,她在强化什么、暗示什么,太明显不过。 梦非看着电视画面,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拍了。一定就是这里了。他一定会照经纪人说的那样,撇清责任,为自己挽回形象了。剧组里那些人的眼神,已经告诉她了,她是个可怜的、被收拾了的残局。她几乎要按下遥控关掉电视,但受着某种力量的控制,她呆立着,一直看了下去。 画面中,全场静了数秒。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席正修身上。这数秒时间像掉进了真空里,整个会场沉浸在连一根针落地都可听见的肃穆中。 人们焦急等待着看好戏,等着真正的解释。所有人都觉得席正修应该紧张,应该慌乱。可一如既往,他十分镇定坦然。他朝女记者微微一笑,说道:“感谢你的提问,虽然你也只是奉命将手中纸条上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桌面,又笑着抬起头来,“当然,如果我能把我手中纸条上的标准答案朗读一遍,今天的招待会就完美了。可惜,我不能。” 这时场内有了一阵短促而压抑的议论声。公关人员凑到他身边快速耳语了几句。他却只微微一笑,当作没察觉。他的姿态是笃定的、放松的,他一如既往的温柔、谦和,但他眼神中忽然有了一股不动声色的强悍,这是他以前从未流露过的。他调整了话筒,清了清喉咙。全场蓦然安静下来。 “我是一名演员,在有幸参加的影视作品里努力工作,获得了大家的认可,被大家称为好演员、优秀演员。其实,在荧幕之外,我也是一名演员。我所演的角色,就是大家所认识的席正修。席正修三个字,是一个角色、一个身份、一个符号,或者,对某些人来说,一个工具。但今天,请允许我,仅代表我自己,代表那个众人所不认识的我,来说两句。在我的生活里,我确凿地载满了大家所给予的爱。这是我所感激的。然而,过度的演绎反而使得我在感恩中丢失了灵魂。荣誉、绯闻、影帝的头衔,这些的确创造了一个貌似完满的形象,可却让我迷失了自己,也欺骗了自己,欺骗了厚爱我的人们。在这个行业里,真相常常不被允许,这是世俗的规则,不是谁的错。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句话:真相应该被庆祝,而非被允许。真诚,是灵魂的本性。然而对于那些我们被告知应当为其感到羞愧的真相,我们无法庆祝。我们最经常被告知应当为其感到羞愧的,莫过于我们爱的对象、方式、时间和原因。我们被告知,应当为自己的欲望羞愧,为自己的激情羞愧,为自己的爱羞愧。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困境。诚实是最好的爱。我们首先要忠于自己,才能忠于别人,然后忠于所有人。如果我们无法忠于自己,就无法忠于任何人。所以,从今天起,我想做一个诚实的人,公开地、直接地,向所有人说出所有的真相。演员这个职业或许不再适合我,在此,很抱歉地告诉大家,《破城》将是我出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拍完这部电影后,我将离开这个行业,以此来成全那个真实的我……” 席正修话音未落,场内已爆发一阵哗然。他却微笑着,等大家稍稍安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毕竟,我们来到这世间是为了认清那个真实的自己,用真实的自己对待身边每一个人,用真实的自己去爱他人。对于那些为我这个决定感到难过的朋友们,我在此郑重地道一声,对不起。”他说着,抬起右手轻抚左肩,微微低头。 梦非怔怔地望着电视画面,有泪意涌上眼眶。恍惚间,是将军在她面前,同样右手轻抚左肩,微微低头。在公主中箭后最痛苦绝望的那一刻,将军曾对她做过这个动作,那时他说:“你的伤犹如加在我身上。我爱你。我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痛。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这个动作,是他们的暗语。这句话,他是说给她一人听的。他通过电视转播,在向她表白,也向她忏悔。 他又接着说道:“关于苏梦非,我想说,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我非常非常地喜欢她。”说到这里,他稍顿了顿,“或者,更诚实地说,我爱她。” 他的话音再次湮没在一片喧哗与骚动之中。少顷,现场渐渐静下。他继续说道:“我已说出了内心的真相。我接受世人给我的一切审判,但请求你们,再也不要伤害她。”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哽咽,有了一阵短促的停顿,然后他站起来,向全场鞠躬,“谢谢你们。” 人群骚动,记者们蜂拥而上。画面中断,发布会结束。 梦非看着电视画面,久久不能回神。画面已经切换到别的新闻。她却站在原地,一动都动不了,一阵阵战栗掠过她的后背。 她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听到的。他在新闻发布会上,面对全世界说,他爱她。这句他一直不肯当她面说出来的话。 他竟然会这样做。他没有屈服给那众人,也没有遂了既得利益者的愿望。他恰是选择背弃了那些自己已经获得的荣誉和地位,仅仅为了她。 不知何时她的双眼已被泪水蒙住。昨晚他那样对她,原来是因为他已想清楚了今天要这样说。离开这个行业,就是告别影坛,再也不演戏了吗?他才三十岁,正在事业的黄金时期,他的商业价值正在顶峰,可他就这样放弃了。他昨晚就已想清楚了,要放下一切世俗所得,向全世界谢罪。 他承认了自己的弱点,承认自己的罪。他的轻松与释然正来自于这里。 梦非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泪水中了。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掏空她,又一点一点地填满她。不是悲伤,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感动,而是一股盛大的悲壮感,还有一点点心酸。 电视机后来是被张姐关掉的。然后张姐告诉了梦非,新闻发布会之后发生的事情。 在休息室里,经纪人对席正修大发雷霆,问他为什么要为个不相干的女孩子做这么大的牺牲。经纪公司野心勃勃,席正修是他们手中最大的摇钱树。而这棵摇钱树却突然造反了,不想干了。他们觉得席正修一定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会如此反常。经纪人试图说服席正修重开发布会,挽回局面。席正修却只平静地说,公司损失了多少,他愿意照合同赔偿。 经纪人被彻底激怒了,他的吼声让很多人都听见了,“呵,好有钱是吧?告诉你,席正修,这他妈不是钱的问题!是你的前途!你的前途完了!” 席正修沉默了片刻,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太轻了,很多人都没有听清。关于那句话说的是什么,传说中有很多个版本,没有人知道哪个版本才是真实的情况。人们只知道,在席正修说完那句话之后,经纪人无言地摔门而去,面色灰败得不成样子。 张姐告诉梦非,被传得最多的那个版本是这样的:席正修说得很轻很轻的那句话是——“那就让它完了吧。” 梦非完全可以想象席正修在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他一贯的温和淡然,加上一点阴郁冷漠,如此云淡风轻,透着疲惫,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就让它完了吧。”他放弃一切,向世人谢罪,只为了爱她。 6 曾有人问梦非,喜欢与爱的区别是什么? 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答案有千千万万种。 多年之后,梦非有了她自己的答案。 喜欢,是基于欣赏,基于对方是否让自己满意、满足,基于对方能否为自己带来愉悦感。而爱,是不讲条件、没有需求、不求任何回报的,只要对方幸福,自己就甘愿付出,甚至能够为对方牺牲。 正文 第303章 恋恋归程何处(3) 牺牲,听上去是个沉重的字眼,但在很多时候,它的确是“爱”的直接见证。人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什么?事业、生活、自由,乃至性命? 爱之根本,乃是舍己。 还有最后一场戏就要杀青了。 这是电影《破城》的最后一场戏,是苏梦非作为若翎公主的最后一场戏,也是席正修作为演员的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戏。 他突然间要面对那么多的“最后”,而那么多的“最后”又全都与她有关。梦非心里是慌乱的,有期待、有忧虑、有愧疚、有不舍,还有深深的伤感。 拍摄的前一夜,天阴沉沉的,几乎没有风。 梦非独自来到宾馆顶楼的天台。 她并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也许是想静一静,理清脑海中的某些思绪,或是平息心中的某些****。 远远地,她看到一个人已经在那里,正坐在天台边缘抽着烟。只望一眼那个背影,梦非就知道他是谁。 她并没有太惊讶。小小一个宾馆,小小一个剧组,原本就有那么多不期而遇的机会。又或许,这正是她内心的秘密,她就是刻意到这里来找他的。 这片天台留存着他们的一个故事,一个未完的故事。只是这一刻,她忽然不敢趋近,因为她不确定,自己靠近他是为了寻找什么? 在他已经为她牺牲一切、放下一切之后,在他向全世界宣布爱她之后,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 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他。天台的边缘像一条地平线,他就坐在地平线上。地平线外的天空黑得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墨。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将她从天台边缘猛地拉回。实际上,他不仅是把她从生死线上拉回。那是一个象征性的补偿动作,是他为十二年前的自己所做的。那也是一个实质性的拯救动作,他要保护她,要她留下来。她是他的希望与救赎,是他的新生。 一度,他是个对现实世界缺乏七情六欲的人。是她的出现,重新勾起了他的七情六欲。而与此同时,除她以外的一切,变得比以往更不重要。 此刻,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也看到了她,但并没有邀请她走近。他对着她的愁容淡淡地笑着,好像在说,你在忧愁什么呢?名、利、前途,皆轻如鸿毛。他又像在说,别为我担心,也别为我惋惜。那些东西我早已厌倦。 若说还有什么事让他放不下,就只有她,还有他们之间的这段距离。 距离是一个空间概念,有时也是一个时间概念,更多的时候,它看不见摸不着,只可意会。所以它具有顽固的力量,无法击溃,不可战胜。 渐渐地,他的眉宇间也有了一丝忧愁,他的微笑中也有了一丝苦涩。 他看透了许多事,也放下了许多事,可他仍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对待她,这个让他爱到心痛却不敢逾越半步的十七岁女孩。 他已公开承认自己爱她,承认自己内心的真相——爱一个未成年的女孩。但事情也只能到这一步为止了。对于未来,他不敢表达期待,甚至不敢期待。 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无法漠视世俗规则,即使是最细枝末节的道德尺度。他知道那条界线在哪里。 他对着她微笑,眼中一派云淡风轻,无望和疼爱全藏在后面。他把痛苦压抑到最深处,只因爱她,自知无法跨越两人之间的这段距离。 他内心的深重情意,都在这无言的微笑与相望之中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隔着他们之间的距离,静静地望着他,脸上的泪悄无声息地流淌。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清晰地、透彻地、完整地看懂过他。 时间似乎停止。 他们就这样,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重重的现世规则,黯然无语。 她已明白,他爱她,从起初,未曾停止。一直以来,是怎样的隐忍,怎样的克制,让他压抑着内心的暗流? 她僵立着不敢动,不敢低头,不敢眨眼,因担心眼中的泪水滚落。 如今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天,戏就落幕了。 她忽然想起那天,那一幕,公主决然出城投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全城平安,将军策马追来,将她夺回。她记得他抱起她的那一瞬,那股气势与力量,那份决心与担当。他骑着马,单臂横抱着她,穿越整片旷野。风卷云移,沙尘横扫。她在他的臂弯中,再也无所畏惧。 她知道,那是他最真情的一次演出。那一刻,他不仅是将军,更是他自己。她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渴望,知道如果有可能,可以抛开枷锁,抛开一切顾虑,他也会用这样狂野的方式将她带走。 她这样想着,泪水流淌下来。今夜他要带她私奔,她会去;今夜他要领她殉情,她也会去;今夜他要她嫁给她,她没有二话。 她被自己无可抑制的激情所震撼,但她知道,此刻不是在演戏,此刻的他是理智而清醒的。他不会妄为,不会试图征服,只会坚定地克制,维持着分寸。他不会对她有任何要求,也不会给她任何承诺。 她的一腔激情唯有独自燃烧,独自熄灭。 一切的一切,只是她非理性的幻想。 他可以不在乎功名利禄,可以坦诚地说出爱。她也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不在乎前途。但他们毕竟活在这世俗世界,知道有一个地方叫作良心的炼狱。任何妄图破坏规则和秩序的人,只有这样的下场。 他们都是追求自由的人,渴望飞扬跳脱的生命,渴望无拘无束的自在。但在感情上,到了最终,仍然只是压抑和隐忍。多么矛盾。 人不是自然的人,人是社会的人。可以或者不可以爱谁,在什么时间,以怎样的方式,一切都由明文规定,必须服从。多么无奈。 爱的本质是无限的、永恒的、自由的。可他们所能得到的,却只是有限的、短暂的、不自由的。多么悲哀。 她知道,他们就要说再见了。 他刚刚向全世界宣布他爱她。但他们很快就要说再见了。 这一夜,这一刻,他们内心深处都渴望那最后的相守、最后的温暖,一个拥抱,甚至一个亲吻。但他们知道他们不可以。 他们不在古代,不在戏中。他们真真实实地活在当下这样一个世界。他们甚至连一句情话都无法对彼此诉说。 她就这样,隔着距离,隔着厚厚的泪水,望着他。 她知道他们无法靠近,不应该靠近。他们一句话都不能说。 时间到了。她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她又深深地、重重地望了他一眼。她看到他也那样深深地、重重地望着她。 这一眼,饱含着那么多希望与绝望,像是永别。 就这样吧。她放下了心中端着的那股力量,慢慢低下头,切断那目光的交会,然后转过身,一步步朝楼梯口走去。 非儿。忽然间,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他在叫她吗?她在原地站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挪动、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是她的幻听。 她就那样呆立了两秒钟。两秒钟之后,她慢慢转过身去。透过眼中的泪水,她看到他在朝她走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她走来。 她怔怔的,欲言又止。接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也迈开脚步,朝他走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他走去。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只能朝他走去,朝未知的命运走去,没有选择。 这一段路并不长,他们却走得惊心动魄,像在走一条不归路。 终于,在天台的中央,他们相遇了。他们面对面,靠得如此之近。又是一瞬的停顿,他们站在原地,沉默地凝望着彼此。 一瞬之后,他们放下了一切顾虑,同时伸出手去,紧紧地拥抱住彼此。 他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泪水终于决堤。 这一个拥抱,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相聚。 或许,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真正的告别。 7 男人与女人之间真正的吸引力,只在那一瞬的激情,在目光与目光初次相遇、胶着、领会的一刹那。 而通俗意义上的爱情,只是事后用来确立关系、强化所属、构建生活的一种工具;或者说,一种理性而实用的概念。 作为一种概念,爱情被歪曲得太多,误读得太多,也利用得太多。 哪怕是到了很久的后来,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她能够讲清的,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在无边无涯的时间荒漠中,他们在某一瞬间迎面相逢。 他们望见了彼此。他拉紧了缰绳,马儿高高扬起前蹄。那声嘶鸣在两人的记忆中,像一声号角,激发了彼此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 真正的爱情,是为激情,不过昙花一现;而爱本身,却是恒久忍耐。 不论在当时,还是在后来,她始终不愿对他,或者对自己,做任何道德上的评价。她对于爱的理解,趋向为一种单纯的意志。 爱是付出,是赠予,是分享,是不计得失,是唯一的真理。 对她来说,爱他,更是一种自我的觉醒,以及灵魂的救赎。 她对他,对这份感情,心正意诚,从不后悔。 电影中,李将军与若翎公主的爱情终究是要落幕了。 对苏梦非和席正修的关系来说,亦是同样。 这一段关系中,他们都受到煎熬。受到千夫所指,前路必定艰难。 她尚未得到感情的完整,却已要品尝别离之苦。 她知道有一个结局在等着他们。她知道时间到了。 这是梦非最后一次扮演若翎公主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穿上这身衣服了。这身素白裙衫若仙若幻,藏着她豆蔻年华的美丽梦境。 公主和将军被敌军追到悬崖边。现场的气氛有了一种悲壮的宿命感。 生离,或者死别,命运就在眼前。 她对他说:“一直以来,我都想象自己可以变成一只鸟儿,可以自由地飞翔,自由地来去。但终究是不能。我们终究还是无路可走。”她流着泪,“就让我们在这荒崖边拜了天地,结为夫妻。如此,死亦无憾了。” 他身上有伤,紧紧抱着她,忍着疼痛从牙缝中咬出几个字,“你不会死,你要好好活下去。”他取出身边的绳索,做好机关,将绳索一头绑在她身上,要把她沿着崖壁慢慢放下去。 仓皇间,她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有不舍一闪而过。 他要做什么?要独自留下,让她一人逃生?她恐惧地看着他。 他对她说:“听着,你找到落脚处,立即割断绳索。” 她失声哭起来,“我不走。” 他掩藏心中的恐惧与不舍,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为她掩护,若追兵赶到,可为她争取时间。 “不!我不走。”她挣扎着想要解开腰间的绳索。 他阻止她,“听着,我们只是分开一小会儿,我很快会赶上你。”他说着明显的谎言,无需识破的谎言。 她哭泣着,呜咽着,“不,你跟我一起走。” “看着我,你看着我。”他捧住她的脸,对她微笑,用自信并坚定的神情告诉她说,“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很快来找你,好不好?” 他藏起内心的绝望,装出乐观而无畏的样子来鼓励她。 她看着他,目光是虚惶的,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她哭着,执拗地、徒劳地坚持,“我们一起走。” “不行,没有时间了。你快走,现在就走。”他严厉起来,扯开她的手,让她别再这样抓着他。两人的手纠缠在一起,拉扯着,胶着着。 这一刻就是永别,他们都知道。她哭得浑身颤抖。 他目光沉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忽然忍到极致,无法再忍,索性放任自己,无所顾忌地揽住她的头,将她按在胸前,吻住她的额角。 他紧紧地拥抱她,用力地亲吻她。这样的用力,这样的剧烈,是一种释放,也是一种压制。他将内心的不舍和恐惧生生压制下去。 是生也好,是死也罢,这一刻是他们的。这永恒的一刻。 她埋首在他怀中,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自喉咙底发出阵阵呜咽。 他们最后的相聚,就在这黄昏的悬崖边。 8 相爱,却被迫分离,这是最古老的痛苦。 无数典故诠释着这种痛苦。可它却是不可言说的事物,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感受到它带来的疼痛与战栗。 在这一刻,公主和将军承受着。 苏梦非和席正修也承受着。 终于拍到最后一个镜头,也是最危险的一个镜头——公主跳下悬崖。 这一幕荡气回肠,甚至有一定危险。拍摄时,梦非要将整个身体悬在悬崖外。这组镜头本可通过特技完成,但当时导演与美术看景后,一致认为此处实拍绝佳,只需做好安全措施。拍摄方案就这样决定。所有人严阵以待。 梦非却一直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前世,她曾来过这个地方。彼时,他又在哪里? 然而就在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来到剧组后曾做过的那些梦。梦中她一次次来到一座悬崖边。她记得那许多次的坠落,记得他也在那些梦中。 恐惧刹那间袭击了她,她觉得自己走进了自己的噩梦。 她还来不及思考更多,各部门已完成准备工作,导演喊了开始。 远处,马蹄震天,敌军追至。 她踩上崖边的碎石,恐惧地望着脚下。 他就在她身旁,出于某种直觉,忽然感觉到危险。电光石火间,他看到了问题所在,她腰间的安全扣——那竟是一个活结。 怎么竟会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他来不及去想。只依稀记起,先前准备时,导演为什么事动了怒,武行与摄影组也起了争执。天阴下来,光线转眼不够了,摄影组催得紧,武行慌里慌张,各部门人员都带着情绪。或许就是这样,梦非身上的安全扣由一个死结变成了一个活结。不知是哪一位疏忽大意,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而她自己一直恍恍惚惚,竟未察觉。 匆忙间,他想要抓住她。已经来不及了。她脚下的碎石哗啦啦地掉落下去。她没有踩实,身体已经滑出悬崖。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心痛得如同碎裂一般。 她洁白的裙衫风一样从他手边滑走。她坠落下去。 下冲的力量使得她腰上的绳索突然抽紧,然后一下子滑过那个机关,完全松脱。她沿崖壁下落了数米,身体碰撞在一截突出的树杈上。危急中,她本能地抓紧那截树枝,暂时不再继续下落。 全组工作人员大惊失色,往下观望,只见梦非悬在半空,靠手臂的力量攀住那段脆弱的树枝。而她悬空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有漆黑的眼眸里透出无尽的恐惧。 人们纷纷探身喊话,鼓励她,安抚她,让她别慌。 她吓得一声都发不出,只努力攀着树枝,向上望着,似乎在茫然地寻找什么。是寻找救助?寻找安慰?抑或,寻找那最后的告别? 终于,她找到了那一双眼睛。他望着她,眼中的恐惧比她更甚。 剧组工作人员紧急救援。他们大喊让梦非坚持,马上会有人下去救她。一名武行的小伙子已飞速绑上安全带准备探身营救。 但时间来不及了。那截树枝太过细小,完全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了,或许连几秒钟都没有,树枝已经开始断裂。 救援人员还在努力往下攀爬,一点一点接近梦非。其他人围在悬崖边看着,有人哭,有人叫,更多人凝神屏气,几乎无法直视这惊险场面。 时间不够了,树枝在断裂,啪啪作响。救援人员来不及够到梦非。 此时,录音助理急中生智,将长长的话筒竿伸下去让梦非抓住,试图将她拉扯上来。但仍是来不及了,梦非的手刚刚触碰到话筒竿时,那截树枝突然完全断裂。只听咔嚓一声,整段树枝脱离了崖壁。 女孩向着崖底坠落下去。她的裙衫在风中舞成了一朵洁白的花。 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发出惊呼和惨叫。 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从悬崖边跳了下去。 竟有人跳了下去! 是谁?为什么? 众人陷入骚乱与恐慌。接着,他们猛然反应过来了。 现场忽然一片死寂。人们丧魂落魄地往悬崖下望去,又抬头互相看看,脸上都没了人色。 跟着梦非跳下悬崖的,是席正修。 9 梦非脑海中一片空白。 疾速下落的失重感让她对周遭世界失去了判断。 她甚至来不及恐惧,来不及去想生死和离别。在这极度慌乱的一刻,她脑海中仅存的一丝意识,带领她看到的,是临别前他的脸。 正文 第31章恋 恋恋归程何处(4) 就在她下落前的一刹那,抬眼望向他。她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光芒,是无尽的爱恋与恐惧。树枝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她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于是仰起脸对他微微一笑。她向他告别,将他这一刻的深情与眷恋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成为永恒的记忆。 下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他的身影朝她跃下。她感到自己陷在谜一样的梦境中。他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随她跃下?不,这一定是幻觉。 她闭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他追赶着她下落的速度。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是模糊的。同她一样,他也来不及去想生死与恐惧,能想到的,只是她下落前的那一刻,她对他微笑的脸。那微笑诉说着所有的往事,诉说着爱与告别,诉说着两人从前世到今生无尽的缘。 某一刻,他忽然弄不清她的身份,就如同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在这场失却了时间概念的宇宙洪荒之中,他只知道应该跳下来,这是将军会为公主做的事情。 坠落仿佛没有尽头。她静静等待着最后的疼痛,以及死亡的突袭。然而,忽一阵温柔,她感受到的,却是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拥抱住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他。 这一瞬间,天地寂静。 她的脑海中有了新的诗句,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把它们写下来。 已无需写下来了。因为再没有人会打开那个铁盒子。 幸而,此刻他就在她身边。所有想说的话,一字一句,如泪水,如欢笑,如大地,如海洋,如灵魂与灵魂碰撞所迸发的蓝色火光,在他耳边,在他眼前。一切都送给他。 打碎世界给我们的镣铐 让我们修复被折的翅膀 自此,飞翔 开始你我漫长的流亡 或许那一切都曾真实地发生过。或许在几生几世前,他就是那个将军,她就是那个公主,在属于他们的时代,曾被迫流亡,曾海誓山盟,却难续未尽的缘。而后,经历重重轮回,他们带着前世姻缘,相逢于这个时代,再次痴心相恋,并最终,再次手挽手,坠入云雾缭绕的深渊,为他们无望的爱情殉葬。 这一场坠落,是他们最后的逃亡路途,也是他们最后的相守时光。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罪恶,那么就让死亡来为他们赎罪。 10 他坚实的怀抱,为她抵挡那瞬间袭来的疼痛。 他明朗的眉眼,为她照亮眼前整片天地人间。 抛弃了满腔热血,只沉沦在这一刻无限温柔。 忘记了前世今生,只铭记住这一瞬极致倾覆。 黑暗中,她的意识一片混沌。所有的幻觉和梦境一同出现。过往和未来的瞬间交错,梦境与现实之间光怪陆离地交叠。公主、将军、烈风、暴雨、狰狞的敌人、飞驰的铁骑、陷落的城、城楼下的火海、悬崖边的誓言、温柔的坠落、无尽的深渊……所有迷乱的意象在眼前轮番舞动,迷光闪烁,亦真亦幻,它们像一张张大网迎面扑来,又在触到之前顷刻消失。 睁开眼睛,梦非望见模糊的一片光芒。然后,眼前的影像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和父亲都在身边。 所有的记忆都在顷刻间清晰起来。 她与他一起落下悬崖,那极速的风呼啸着,令人窒息。他有力的双臂抓紧她,紧紧拥着她。在坠入大海的一瞬,他为她抵挡了那巨大的冲击。水中的黑色岩石像巨大的兽。一声轰鸣过后,一切停顿。他从她眼前消失。 “他……他呢?”梦非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非儿……”母亲哭红了眼睛,按着女儿的手,说不出话,试图克制情绪,却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梦非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她去看父亲,父亲面色严峻,一言不发。 “他还活着,是不是?”梦非晃动母亲的手,嗓子已经哽咽。她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希望从他们脸上找到答案。 可怕的沉默维持了数秒,然后父亲说:“他还在抢救。” 梦非只觉得心脏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她呆呆地望着父亲,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缓了缓,她稍稍恢复了神智,用喑哑的嗓音艰难地说:“抢救是什么意思?别骗我,告诉我真话。他到底怎样了?”她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父亲拭去眼角的泪,轻轻答道:“送进来的时候,你身上只有轻微擦伤,因受惊过度,暂时休克。但他……头部和脊椎受到剧烈震荡,脑出血,昏迷不醒,现在正进行开颅手术。” 一瞬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仿佛突然坠入死亡,眼前一阵漆黑。 她想哭,却哭不出,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忍。她用手抵住胸口,发出低低的呜咽,像陷入绝境的小兽所发出的嘶吼。 母亲哭着上前抱住她,让她别这样,先休息。她却难以自控。 医生赶来,为她注射镇定药物,让她安睡。 11 时光流转,不知过了多久,梦非再次醒来。 此时的病房忽然变得十分明亮。窗外阳光很好,洒进室内,满墙金光,仿佛崭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梦非恍惚地坐起来,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坐在一旁,脸上毫无愁云,只对她和蔼地笑着。她略微诧异,轻声问:“他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了,你放心。”父亲微笑着,“席正修的手术做完了。他脱离了危险期,现在正在静养。” 她闭上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平安,是她唯一的心愿。 她起身下床,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自如,丝毫没有受伤之后的疼痛与疲惫。她对父亲和母亲说:“我去看看他。” 让她略感意外的是,他们并未劝阻,只微笑着目送她走出病房。 她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忽然感觉到气氛有一丝诡异。走廊上竟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十分彻底,仿佛这一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自己。 光线却是愈发明亮了。真是一个艳阳天,她感叹着,沿着走廊慢慢地走,按照指示上了两层楼,找到了脑外科病房。她一间一间病房找过去,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时,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席正修。 她推开门走进去。窗外的阳光洒进屋子里,明亮得有些刺眼。可他在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仍那么虚弱。他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头上蒙着纱布,手臂上插着各种各样的导管,口鼻上掩着一只透明的氧气罩子。 她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忽然忍不住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轻声说:“都怪我,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别离开我……”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说,他却毫无反应。她甚至开始怀疑父亲是否骗了她,怀疑这个一动不动地躺着的男人是否还活着。 她慢慢地伸过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喃喃地说:“席正修,求求你,快醒来吧,快好起来吧,别离开我……” 就在这时,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一时难以置信,又一波泪水涌上眼眶。喜极而泣,想立刻找医生或护士过来。可他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别走。 她便不走了,在他身边坐下,久久凝视他,哭着,笑着,然后俯到他耳边,轻轻地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都是我不好,把你害成这样。” 他对她微笑,似乎有话要说,艰难地动了一下。 她明白了,为他摘去脸上的透明氧气罩,然后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 她听到他声带发出微弱的振动,传出几个让她深受震撼的字,“非儿,我……爱……你。” 忽然之间,她又忍不住哭起来,既压抑又释然,几乎像无声的号啕。她流着泪,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说出这三个字。 她微笑着不停拭泪,心中无限温暖。然后她握起他的手,放到唇上亲吻。他的手却好凉好凉。 她想起来,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不宜多说话,最好立刻叫医生过来检查一下。于是她重新为他戴上氧气罩,又替他把被子掖好,“我现在去找医生过来。你躺着别动。”他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门口,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来看。他朝她微笑,示意她放心地去。 梦非来到走廊上,一间一间病房走过去,一个人都没有。她只好回到自己原先的病房,竟然也没有人。她感到非常奇怪,医生、护士,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去了哪里?若大的医院现在仿佛只剩下她和席正修两人了。 她疑惑地走下楼,医生办公室、护士台、手术室、每一间病房,统统都没有人。她害怕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一个荒诞而诡谲的梦境中。 这时,她听到走廊的尽头有某种奇怪的声响。她走过去,发现声音是从拐角处传来的。这时她有些莫名的紧张,慢慢走到拐角处,转到另一条走廊,看到远处的地上正趴着一只巨大的鳄鱼。 一瞬间,她吓得几乎灵魂出窍,紧接着感到一阵恶心。为何会有如此恐怖的巨兽突然出现在医院里?只见那巨鳄极其凶恶丑陋,双眼发出绿光,利爪在地上摩挲前行。它举头四望,像是在寻找某个房间。 梦非怔怔地呆着,无法动弹。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痉挛。一种糟糕的预感在她身体里迅疾燃烧起来。 她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回响着。他告诉过她,他儿时曾有一次险些丧身鳄口。她拼命跑着,感觉到那只巨鳄在身后追赶她,像一抹魅影,像躲不开的命运。 她一边跑着,一边回想他先前握着她的手说“我爱你”的样子,那几乎是告别啊。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下。她跑过走廊,跑上楼梯,又跑上另一条走廊。她害怕自己永远也跑不到那间病房,跑不回他身边了。 终于,她看到了那间病房。巨鳄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她在向它跑去。可是,她兀然发现,那只巨鳄已经等在那里,正在撕咬着什么,吞噬着什么,满地都是鲜红的血。 她感到自己的腿在发软,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她胸口闷闷地疼痛。她努力地想要跨出步子。可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了,隐去了。 12 梦非从噩梦中惊醒,无法抑制地哭泣起来。 父母上前劝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非儿别哭。” “不,不,你们别骗我。”她的泪止不住,“他到底怎么样了?” “听我说,非儿。”父亲扶住她,“我们没骗你。他手术已经做完了,现在情况稳定,正在重症监护室内观察。” 梦非疑惑地看着父亲,呆了一瞬,眼泪仍簌簌下落,“可是……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他……他死了。” “是噩梦,噩梦,非儿。”母亲握住她的手,“你躺下休息,不要激动。” “他真的已经脱离危险了?” “是的,在观察呢,你先睡一会,有消息会告诉你的。”父亲说。 梦非躺下,闭上眼睛,眼前却仍是梦中恐怖的画面。一时间,她只觉无法安宁,似乎仍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她重新坐起身,要下床。 母亲拉住她,“非儿,听话,你去了也没用。” “让我去看看他,求你们了。看一眼我就回来,否则我不安心。” 母亲劝不住她。父亲说:“让她去,让她去看一眼吧。” 医院的走廊冰冷萧索,梦非寻找着脑外科重症监护室。她有些诧异,又觉得惊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眼前的场景却与梦中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与氛围不同。梦中有一片明媚的阳光,而此时却是半夜。走廊里的日光灯十分灰暗,微微发蓝的光线让整座医院看起来比梦中更阴森恐怖。 她再次感到恐惧,越往前走越害怕噩梦会变成现实。 然后,她找到了那间病房。病房的样子却与梦中不同。她无法进入隔离病房内,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他。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边摆满了仪器,身上插满了管子,头上蒙着纱布。她看着他,泪水流淌不止。 走廊的另一端有些吵闹,似乎有几名记者缠着医生在问什么。忽然有人看见了梦非。那些记者齐齐扑来,话筒全伸到梦非面前。梦非只流泪望着躺在病房里的席正修,根本听不见身边这些吵闹的人在说什么、问什么。 两名护士赶来,请记者离开。记者们扯住梦非纠缠不休。 护士们叫来保安,记者们终于离场。她们劝梦非也不要在此久留,回病房休息。梦非问:“他是否已经安全?何时才能醒来?” 护士正要作答,病房内的仪器突然发出尖锐声响。 护士大惊失色,急忙喊医生,又四处喊帮手。 几名身穿全套消毒服的医务人员冲入病房内。 梦非看呆了。巨大的恐惧朝她压下来。 就是一瞬间的事,她四肢发软,好似浑身血液被突然抽光,眼前一片漆黑,立时就要倒下去。身边的护士扶住了她。 她缓不过来,只感觉自己的手脚和嘴唇都是冰凉的。事实上,她几乎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与嘴唇了。她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嗫嚅着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片刻后,护士告诉她,席正修脑部还有淤血,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 13 天亮了,手术还没做完。梦非一直坐在手术室外哭。 她感觉这一次真的要失去他了。她回想着整件事的发生,回想着更早的时光,早至他们的初识。他教会了她那么多,如何在剧组生存,如何演戏,如何取舍,如何面对内心的黑暗,如何寻找光明,如何实现梦想,如何接受评判,如何渡过苦难,以及,面对整个漫长的人生应当持有怎样的态度。 是他帮助了她,拯救了她的身心、灵魂,一次又一次地。 他是那样强大有力的一个人,一直在保护她。可如今他躺在那里不会动。医生锯开他的头骨,鲜血流满了手术台。 她哭得浑身发颤。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本该是她。他救了她。 他爱她,宁愿为她舍命。 她抚摸着颈中那枚金色的十字架。这项链本是属于他的。饰物佩戴年月长久,已与人有了情分。它一直带有他的体温,伴随着她,传递力量。 受着十字架庇佑的人,本该是他。 他为她牺牲,为她舍命。 她想起那个给他打电话的夜晚。 他说,生命中会有许多许多我们觉得重要,却终难如愿的事情。 他说,你应该忘了我,向前走。 她说,我也想,可是,好难,好难。 他说,相信我,时间会消磨一切。没有过不去的苦难。如果心里痛,忍耐它,因为它一定,一定,会过去。相信我。 她又想起新闻发布会前的那个晚上,他陪她坐在便利店的窗户前吃墨鱼丸。他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写下“破城”二字,还有一排被他自己涂抹掉的字。那几个字究竟是什么呢? 当时她在心里猜过,也许是“对不起”,也许是“再见了”,也许都不是,他只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猜了许多可能性,但就是不敢去想,会不会是“我爱你”?当时她觉得自己是不该有这种奢念或者幻想的。而此刻,她觉得,或许有这样的可能。他内心最深的秘密,或是他偶然间的念头,都有可能是这简单却深邃的三个字——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被他自己涂抹掉,隐藏掉,否定掉。这三个字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夜晚,在小镇便利店的玻璃窗上流泪、消失,成为一个谜。 这个谜她永远无法破解。除非他能活下来,亲自告诉她谜底。 镇定剂的药力渐渐过去。她的手臂上有几处缝合的伤口,此时疼痛逐渐清晰明确起来。她心想,自己只是这点皮外伤,就这么痛,那他们一同坠入大海时,他以身体为她抵挡那股冲击,该多么痛。 她再次落下泪来,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买来早点,让她吃些东西。 她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什么都不想吃。 她想对父亲和母亲说,如果他活下来,我就嫁给他。如果他死了,我为他终身不嫁。但她看到父母的愁容,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情绪。 但此刻,心口的灼痛让她无法忍耐。于是她站起身,离开了重症监护区。 她要出去走走。 正是隆冬,院子里很安静。雪积了厚厚一层。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她望着这美景,心中酸楚。他还能否醒来,与她并肩看这世界?他们没有一起做过的事情,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她无法想象整个世界中一切都在,却独独没了他。 没了他,一切都归于虚无。 泪水再次落下,几乎立时就会结成冰。她忽然支持不住,跪倒在雪地上。 雪静静地下着。她想,就这样吧,不再勉强自己,不再用力抵御那股疼痛,顺从了吧。她用完了体内最后一丝力量,浑身一松,就势倒了下去。 正文 第32章恋 恋恋归程何处(5) 她的脸埋进了松软的雪中,感到一阵冰凉的窒息,心口的疼痛减轻了。 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的。他是她的整个世界。 这一刻,她脑海中空空荡荡,什么念头都没有。只在遥远的地方,在世界的尽头,有一个身影。 就算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那个身影仍在。 她看见他挺拔的身躯、宽阔的肩背、沉静温柔的眼眸,还有他英姿飒飒的风采。一切仍在她眼前。 那个身影渐行渐远。她说,等我,让我随你而去。 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等我,等我长大。等我,等我赶上你。 他总是走在她前面,步伐太大,走得太快。她追赶得太累。 这一次,她一定要赶上他。 很快,一切都会过去。最后一丝痛感也会消失。等她追上去,握住他的手,就再也不放开了,就再也不会痛了。 安静极了。雪花静静地落下,静静地覆盖她。 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 世人不会理解他们的感情。人们只会说,不过是一个成年男子利用自己的职业光环,诱惑最容易到手的未成年女孩。而女孩贪慕虚荣,不知深浅,由追星族沦落为失足少女。 他是名人,而她只有十七岁。所以,他们之间无论怎样的感情,在世人眼中都不具有正当的权利,理应遭到谴责。 但,又何必在意世人的眼光。 他们在最好的时光,有幸相逢。她已满足。 她在一片寂静的白色中,无声地微笑起来。 14 再次醒来的时候,梦非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病床上。 母亲在一旁已哭得虚脱。父亲红着双眼,哑着嗓子,悲愤而克制地说:“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妈肯定不活了。你对得起谁?” 梦非在雪地中险些窒息,又几乎冻僵而死。他们怀疑她自寻短见,所以又气又怒,甚至来不及心疼。 梦非无力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又闭上了眼睛。 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涌出。她无声而压抑地哭着。 父亲握住她的手。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问:“他……怎么样?”她没有睁开眼睛。她不敢看父亲,甚至不敢去听那个答案。 她听到父亲说:“第二次手术已经做完。人还没醒来。” 傍晚,梦非再次来到脑外科重症监护室。她见到席正修躺在病床上,被仪器包围着。他依然处在深度昏迷中,依靠维生系统存活。 他还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来?醒来是否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已经尽力,但仍给不出答案。 天黑下来,天又亮起。手术已过去四十八小时,席正修仍没有醒来。 全国最好的脑外科医生再次会诊,表示情况不太乐观。很有可能,席正修将长期处于昏迷状态,靠仪器维生,也就是通俗说法中的植物人。 梦非一步都不愿离开医院。父母和医生都劝她回家,但她坚持留下。 她说:“我一定要等到他醒来。” 她说:“他虽然不能睁开眼睛,不能说话,但他是有意识的,需要我在身边。我一走,他或许就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 她含泪的双眼中是无可改变的坚定,还有一丝空空的绝望。 梦非一连在医院守候多日。芳芳来看望她,给她一沓近期报纸。 媒体对坠崖事件追踪报道,娱乐版头条新闻如此变化着: 少女父母欲起诉席正修侵犯未成年人,若罪名成立,影帝或入罪三至五年;情况突变,片场发生意外,少女坠崖,席正修跳崖舍身救人;现场目击者讲述感人情景,影帝与少女或有真爱;席正修救少女一命,少女父母放弃起诉;席正修经两次开颅手术,至今昏迷不醒,未脱离危险。 梦非看着报纸,泪流不止。如今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他不仅向她表达,他爱她,他甚至向全世界宣告,他爱她。曾经在痛苦和压抑中偶然产生的幻想成为了现实。然而,她宁可不要这现实,宁可他不表达自己的感情,甚至宁可他不爱她,也不要他像现在这个样子。 她宁可他们从未相识,只要能换回他好好地活着。她愿意付出一切,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一切,去交换他好好地活着。 但如今,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每天默默地祈祷与陪伴。 15 转眼间,数周过去。席正修仍处于深度昏迷中。 渐渐地,人们放弃了。医生不再会诊,护士不再频繁察看,甚至连媒体都不再关注此事。这是个热闹的、分秒必争的世界,每日涌现的新人新事太多了。人们的时间和精力永远不够用。因此,再大的事,若无精彩下文,终究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最后被彻底遗忘。 只有梦非一人,不言放弃,一天天守候下去,期待奇迹。 她每天陪在他身边,有时轻轻说话,有时只沉默着,含笑望着他。她从不流露消极情绪,甚至试图驱走自己内心的悲伤与恐惧。 因为她确信他能够感知她的一言一行,甚至她藏得最深的心事。她不愿让他难过或者担心,只想让他感受到积极的力量与勇气, 如此郑重而执着的守候,她一天天坚持着。 她相信内在的力量,相信人与人之间无言的感应。她认为,想念一个不在身边的人,默默地爱一个人,呼唤一个沉睡不醒的人,都不能轻言放弃。因为,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是否听到,无论他能否做出反应,他的灵魂一定能够感应到这些想念、爱与呼唤。 就像起初的时候,他们之间,也只有那短暂而无言的对视,却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交换了彼此的能量,以及内心最深邃的秘密。 相爱的两个人一定意念相通。每个人身心所发出的能量与信号,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烈得多,它们无形、无声,却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爱与希望。 16 这天夜里,梦非独自坐在席正修的病房里。 席正修仍穿着那身蓝色病服,静静地躺在诸多仪器中间。他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脸色如纸一样苍白。只有连接着身体的仪器所发出的轻而节奏缓慢的嘀嘀声以及屏幕上一波一波掠过的曲线才显示出这是一具仍有生命迹象的躯体。 梦非一直在床边坐着。她身着一袭黑色晚装,露着雪白的肩膀,头发盘起,脸上化了淡妆,粉红色的胭脂明媚娇俏。她整个人看起来清丽淑雅,既隐约地有了成年女子妩媚的轮廓,又未完全脱去少女的稚气,十分迷人。只是,面前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看不到这一切。 这天是电影《破城》上映的第一天。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再次回到公众视野:不伦之恋、影帝告别、拍摄事故、跳崖救人、昏迷不醒……整件事未完待续,而电影的上映触发了新一轮的爆炸。 首映礼成了公众和娱乐媒体的狂欢节。首日票房爆满。记者蜂拥而至,镁光灯和话筒几乎要把人湮没。所有人都在享受这一切,除了苏梦非。 梦非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了这一天。看着大银幕上的将军和公主,看着席正修和她自己,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她一个细节也没有忘记。 光影有着神奇的魔力,它战胜了时空,将过去带到现在,将现在留到未来。银幕上的每一个画面,都暗藏着往事的幽微细节,一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细节。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留存着。那时的他们,还完好如初。可现在,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他不会笑,不会说,也听不见了。 整整两个小时,梦非坐在黑暗的放映厅里,几乎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在重新拍摄的影片结局中,将军死了。在悬崖边,他为公主挡了一箭,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有一支箭射中了心脏。公主不愿独活,跳下了悬崖。 他与她没有完成最终的拍摄。可电影多么奇妙,可以挑拍,打乱次序、颠倒时空;主角不在,可以用替身演员,或用电脑制作特效。收集素材,拼拼凑凑,重新剪辑,又是另一个故事了。照样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但,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故事了。 梦非说不清究竟哪一个故事更接近一个纯粹的悲剧。 片尾曲悲壮凄凉。黑色的画面上,演职人员名单缓缓滑动,他和她的名字排在一起。他本该坐在这里,和她坐在一起的啊。可现在,他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他不会坐、不会看,也不会说话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非的泪依然流不停。 字幕还没走完,灯光忽然亮起,放映厅内爆发出掌声与喧哗。 人们转眼就忘了这个故事了。再如何大喜大悲,毕竟只是虚构。电影的规则就在这里了:大幕落下,请回到现实,故事只是故事,只是银幕上的幻影。甚至此刻,它真实或者虚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件商品,一件刚刚被制作完成、放上货架、等待着被推销和购买的大众娱乐商品。 正文 第33章 3恋恋归程何处(6) 这只是一场商业活动。梦非亦有自己的义务。她不得不擦干眼泪,重新化妆,站到台上,面对全世界的目光、鲜花和掌声,也面对全世界的逼迫、质疑和拷问。话筒伸到她面前。她躲在微笑的面具后面哭泣。关于另一个故事,她什么都不肯说。媒体议论,苏梦非少年老成,沿袭了席正修的风格,沉默端庄,深不可测。褒贬声络绎不绝,但她毫不在乎。 她只想这一切快些结束,只想离开这所有的喧哗与热闹,一个人离开,悄悄地回到医院,回到他身旁。 此刻,她一袭盛装,带着疲惫与伤感,终于这样静静地单独与他在一起了。这一刻哪怕地球停转,末日降临,她都无怨无悔。 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稍稍俯过身去,专注地看着他。他的眉宇间只有宁静安详,还有一如往昔的淡漠沉着。他在昏迷中也有着如此沉静的姿态,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对什么都不再期待,也不再伤感。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他许久,然后轻声对他说:“知道吗,今晚,我站在那个舞台上,看到了你曾经看到过的一切,那浮世繁华,那无尽喧闹与无尽寂寞,那聚光灯下最极致的孤独。那一刻,我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你的态度、你的决定、你的无奈、你的整个人生。我也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她说:“电影很成功。但我今天望着银幕,忽然觉得这部电影与你我都已脱离了关系。我们两个已在那匆匆数月间找回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有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我想,这才是命运选中我的原因。” 她说:“还记得第一天拍戏,你骑马带着我在河滩上飞奔吗?我至今记得那天的阳光,还有风中的花香。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 她说:“知道吗,我骗了你,我曾告诉你,你懦弱,只懂得自保。其实懦弱的人是我。是我没有信心,害怕你不等我,害怕我会输给你。” 她说:“只要你肯醒来,我愿意输给你。一辈子都输给你。” 她说:“你已经这样昏迷了六个月了。你还打算再这样昏迷多久呢?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盼着你醒来。你还会让我难过多久呢?” 她说:“六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我通过了考试,升级了,头发长长了,个子又长高了,生理期开始正常,不那么痛了。我一直在成长,你看到了吗?” 她说:“其实我也害怕长大,长大意味着不能再软弱。哪怕心里难过,也不能哭泣,要勇敢,要坚强。但我又渴望长大,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因为只有等我长大以后,你才会和我在一起。” 她说:“我一直在对你说,你等我,等我长大,等我追上你。现在,轮到我等你。我会等你醒过来,无论需要多久。” 她说:“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在小店的玻璃窗上写的几个字吗?你把它们涂掉了,不让我看到。我一直在猜你写的是什么,但猜不到。所以你一定要醒来,亲口告诉我答案。别让这件事成为永远的谜团。” 她说:“我会等你醒来,等你告诉我所有的秘密,等你重新牵起我的手,带我翻山越岭,度过整个人生。我会一直等下去。” 她说:“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听得见的,是吗?”她说着说着终于哽咽,“如果听得见,你动一动手指,就轻轻地动一下也好。” 她满怀期待地凝望着他的手,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手多么好看。她记得他握剑的样子,记得他执笔书写的样子,记得他用指关节轻轻叩击她额头的样子,也记得自己的手被他握住时每一丝细微的感受,记得他的温暖与力量。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她看着他的手。 他一动也没有动。 房间内仍然只有电子仪器发出嘀嘀的提示音。 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 她再也无法控制,握住他的手徒劳地摇晃了几下。但他没有丝毫反应。 许久,许久。一切仍是静静的。 只有那单调的电子提示音孤寂地回响着。 他一动也没有动。 他们之间的一切,最终只剩她孤独的自白。 尾声·梦非 那一世,转山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的诗句。] 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生日。 犹记得五年前的这一日,一张照片,让我认识了他。 我们的感情,以及那次可怕的拍摄事故,让影片《破城》票房突破四亿。 我的生活也从此失去了平静,片约不断,电影、电视剧、广告、访谈节目、娱乐节目、平面采访…… 我无法接受任何一项邀请。我只想回到学校,获得安宁。 很长一段时间内,无论我走到哪里,身上都贴着标签——《破城》女主角、若翎公主、绯闻女孩、那个害得席正修变成植物人的小妖精…… 每一双眼睛都认识我。 我习惯了旁人的指点和议论。整个高中生涯中,我只埋头苦读。 在他昏迷的那些日日夜夜,我不再写那些字条,而是给他写信,告诉他我遇到的种种、心里的起伏。相信他有一天会醒来,会看到。 嘉云糖铁盒,成了一只时间蛋。我相信奇迹。 大学开学,我在心理学系报到。人的内心是一座复杂的迷宫。从十七岁起,我对它发生兴趣,渴望解开所有谜团,了解人性的每一层面。 象牙塔内的生活不同以往,是一个全新的、纯净而自由的世界。 只是身边仍有打量的目光。在别人看来,苏梦非是个略微自闭的女生,独来独往,上课、阅读、看话剧、在图书馆自习,夏夜独自在湖边静坐,有时默默哭泣,周末固定去医院探访一个病人。 看起来似乎正常。我却自知,内心陷落了一角,不复完整。 有男生追求我,我只淡淡应对。我知道自己还在等他。 那样倾尽所有、精疲力竭地爱过一个人之后,会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照模照样地爱第二次。我只能等他。 冬去春来。我从未曾这样留意过时间流淌的速度、光阴转换的质感,以及天地万物细枝末节的变化。秋叶落下,树枝光秃。转眼冬天过去,嫩绿的新芽又再长出。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三年时光匆匆流过。 我等着他。他却仍然没有醒来。 二十岁生日,我与顾芳芳一起度过。 芳芳就读于我的邻校,一所理科出名的大学。她读理论物理。 芳芳有一个男友,同校的工科男生,高大英俊,笑起来明眸皓齿、阳光灿烂,很会打篮球,爱喝雪碧,是个朝气蓬勃的大男孩。他会在情人节买九十九朵玫瑰放在女生宿舍楼下。芳芳很满足。 芳芳对我说,你该谈恋爱。她说,你还能再等他几年? 当初是芳芳最迷恋那个人,现在却是她最现实最清醒。当初她痴迷他的一个签名、一张照片,现在真人躺在医院,她却懒得去看一眼。 时光最残酷的地方,就是让人终于有了实现梦想的能力,却失去了实现它的兴趣。 芳芳向我举杯,说,开始新生吧,苏梦非。 我恍惚着,未及反应,却在那一刻,电话响了。 电话来自医院,带来一个我等了三年的消息。 我手中的酒杯掉落到地上,跌得粉碎,腥红的酒汁溅得满地。 他醒了。 他醒了。 他醒了。 他苏醒了,不再是演员。 我长大了,不再是孩子。 我们自由了。 经过这些年的等待,我几乎快要不敢相信,这一天真的会来。 我们自由了。 很多人写过我们的故事。 我们都是被贴上标签的人。就连我们的相爱,也被贴上了“不伦”的标签。人们喜欢给别人贴标签,以此来获得乐趣。 然而,相爱本是两个人的事。 未成年,亦不过只是岁月的问题。岁月何其匆匆。又何况,成年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懂得爱的? 无论怎样的爱途,顺当的、艰难的、美好的、苦涩的,我们每一个人都需一边行走,一边学习。爱,永不止息。 很多人写过我们的故事,每一个版本都不相同。 对于我们自己来说,真正的故事只有一个。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故事不曲折、不艰难、不跌宕、不残酷,相反,非常非常的温暖美好,并且一点都不复杂。 天下没有复杂的故事。所有的故事,到最终,都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只要故事里有爱,有执着的相许,一切苦难都会黯然失色。 十七岁,我爱上他。他陷入昏迷,我发誓等他。 二十岁,我等到他醒来。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 二十一岁,我嫁给他。无论年龄相差多少,我们许诺给彼此余生。 二十二岁,也就是现在,我即将诞下属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这五年的光阴,见证了我的成长,也铸就了我们的爱情。 至于小镇的那个夜晚,他在玻璃窗上写下的几个字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已经有了答案。在他亲口告诉我答案的那一刻,我微笑了,因为它并不是我心中想过的任何一句话,却比我想过的任何一句话都好。 “心悦君兮君有知”,简单的七个字,却是深情的表白,应和了很久前的某一日我在林中随口道出的越人歌,也表达了那一刻他心中为爱奉献的坚定主张,以及他对爱与牺牲的完整的理解。 我们相爱,因为神先爱我们。 他成全了这一场完美的姻缘。 然而这不是结局。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且行且珍惜。 (全书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http://www.bookben.cn/